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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探鬼屋
  蜀布衣

  学校和鬼屋
  1963年秋天,我考上了故乡第三中学。所谓故乡,是对父亲而言的。父亲曾
经辉煌过,现在是“右派”分子,被赶回故乡当农民了。多年后,我才领悟到敬
爱的小学班主任的苦心:担心父亲的身份影响我,所以他坚持要我报考毫无名气
的三中。
  我们的校舍在一座古建筑物里。这座古建筑曾经是大清末年的州衙门,若能
保存到今天,绝对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大门,从
正面看是高大威武的牌楼,背面却是两层楼的住房。大门之外的街叫大东街。大
东街并不大,也不长,相反很冷清,街两旁基本上是低矮而拥挤的居民住房,即
使到了所谓的赶场(北方人叫赶集)天也没有多少人气。在我读书期间,当热闹
的街道换成水泥路面时,这里仍然是青石板铺就,夜里还走动着专职的打更老人。
老人蹒跚的脚步声,以及报告时辰的梆声,永远成为历史的记忆了。
  我推测,州衙门在鼎盛时期至少有三条轴线。西轴线现在成了我们的教学区
和主要生活区。围墙里有高大而宽敞的教学楼,也有古色古香的行政办公楼。由
南向北,越往里走,古味儿越浓,校长一家占了一个小院,其余的院落分别成了
教师之家。走到最后,有一道小门,门外是比大东街热闹的正东街,顺着正东街
往西走,不远处就是县城最热闹的大小十字路口了。因此,进出小门的师生反而
比走大门的人多。
  在我们进校之前,东轴线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单位了;我始终想不起单位的名
称,反正很冷清,因而无话可说。中轴线上主要标志是大门、操场、和一幢基本
废弃的教学楼。
  站在操场向南看,大门东侧不起眼,很大一部分被围墙取代了。仅管如此,
还是保留着楼上楼下各两间单身宿舍。楼下两间被老资格的女校工占据,但她的
家庭成员很少,除了一个儿子,我们没有看见另外的人。楼上一般情况下,只住
着一个在图书室工作的章老师,他似乎没有家眷。
  从这里再向东40米开外,就到了学校的最东边。沿着界墙,有一排低矮的平
房。平房的南端,也就是靠大门这一端,是蹲位众多的男厕所,只是在体育课和
课外活动时间,才稍显拥挤。平房的中段,是有三个单门面的男澡堂。所谓澡堂,
基本上是空房子,要自己用木桶提着水进去,其利用率可想而知。一两年后,越
来越多的人知道隔壁有鬼后,这澡堂基本上完蛋了。它的完蛋,更加烘托了鬼气。
而真正的鬼屋,就位于平房的最北端。
  从外表看,鬼屋不大,只相当于澡堂的三分之一,窗户被堵死,单门上的锁
从来无人开启。学校一号党员兼校长根本不光临此地,甚至不走大门。那年月,
学校的“外事活动”很少,坐小车视察学校的领导和来宾基本没有,即使有也被
校长从后门接送,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西轴线。管理校园应该是总务主任的
日常工作,可是每当他老人家视察到这个角落时,总是闭嘴加快脚步,好像大白
天都有鬼追他。老资格的女校工应该负责这一带的清洁。老实说,大门内外被她
打扫得一尘不染,唯有扫到此地时,她扬起长扫帚,象征性舞动两下就转身而去,
其撤退速度虽不比总务主任,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在大门西侧,与章老师宿舍相对之处,也是几间单身男教工宿舍。然而由于
学校规模太小,始终没有满员。再往西,依次是图书室(面向操场部分是阅览室)
和我们新生的男生宿舍。宿舍和图书室的背面墙共同组成学校临街围墙。最初我
们不知内幕,睡得安稳,后来就不行了。一学期后,校方才把我们转移到废教学
楼最西端的空教室里。
  现在来说那幢废弃的教学楼,它只有两层,颇具那个时代的建筑特点:两边
的教室很宽敞,层高至少在3.5米以上,中间却是阴暗得白天都要开灯才可以放
心通过的走廊。更要命是,楼板全是木结构,不管男女老少,也不管你穿什么样
的鞋,通过走廊时,都会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响声;到了夜半三更,那声音岂止不
舒服,根本令人毛骨悚然了!此楼之所以基本废弃不用,官方说它是县卫生学校
搬不走的财产;三中有自己的教学楼,对它只是义务性代管。然而,大家都知道
此楼的东端和鬼屋“唇齿相依”,共同组成了闹鬼发源地!别说东端了,就是楼
中央很有气魄的楼梯也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后来,在走廊偏西处,校方用砖砌了
一道墙,将此楼一刀两断!与此同时,他们在西端另修楼梯,用以连结楼上的男
生宿舍和楼下的体育老师办公室。最后,由总务主任出面宣布:学生不得以任何
理由进入已经封死的东部,否则后果自负!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突然想起,哪怕
是热闹的体育课,体育教师都尽量让我们在操场西侧活动……
  在操场西侧,也有一排平房。它联结着西中两轴线。在平房的两端,各有一
个大大的园形拱门作通道,中间开辟成单身教工宿舍,面操场和鬼屋相望这边,
住着几个男教师,背面自然住着女教师。每到周六下午,中轴线这边开始冷清,
然后寂静。西边平房的男教师无影无踪了。东边楼上章老师的窗户虽然亮着灯光,
但没有一点儿声音。楼下女校工更是早早关紧了大门和自家门。包括我在内,经
常不回家的住校男生不到10人。他们绝大多数是家太远,我则是不愿回伤心的家。
在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们不怕寂寞,会自找乐子,晚饭前尽情地打篮球,手中如
果还有一毛钱,晚饭后就去看电影。后来,知道有鬼后,我们的队伍锐减,最少
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候的校园几乎成了深山荒庙,怎能不闹鬼呢?!
  死人与活人
  先说第一个死人。他叫端方。据史料记载,端方原是大清末年的湖广总督。
辛亥革命真正的开端是成都发起的保路同志会。端总督奉清廷之命,以钦差大人
的身份进川 “剿匪”。在由重庆到成都的旱路上,端大人必须有一个晚上投宿
此衙门,结果命丧黄泉。遥想端大人生前威风八面,却在不经意栽在几个革命党
小卒手中。人们传说他怨气冲天,阴魂不散,总要找人偿命。从那以后,衙门不
仅衰败,而且终日不得安宁。
  再说另外的死人。在我们进校之前,他们已经被福尔马林(我第一次从这里
听到这个词汇,从此终身难忘)浸泡着,成了医学教学的标本,一具保存在废教
学楼东端的某个教室里,另一具则放在鬼屋里。而且,据说这两个人都死于非命:
一个被枪毙,另一个上吊自杀!更关键的传闻是,他们死前比窦娥还冤,死后更
无人收尸!又说是公安局不准收尸。因此,每当夜半三更,他们就要出来喊冤。
古鬼和今鬼搅在一起,鬼屋能不叫人闻风丧胆吗?!
  现在该说活人了。
  第一位就是老资格女校工。她姓卢,据说祖宗三代都是正宗的贫下中农,本
是党培养的重点对象,可是经过多次扫盲培训,到头来还是大字认不了一箩筐。
领导们伤心透了,才让她干上这一行。在臭老九成堆的圈子里,没文化是她的心
病,出身好又是的她骄傲,因此,包括校长在内的所有教职工都不敢惹她。再由
于她身高不足1.5米,我们在背后都叫她卢矮子,当面却甜甜地叫她“卢孃”
(孃是四川人对姨的专门叫法)。卢孃被叫高兴了,就给我们讲关于鬼屋的传说。
别看她没文化,口头表达能力却很强,强得我40年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很多细节。
可是在当年,我们先还听得如痴如醉,接下来浑身发抖,总觉得鬼就在背后,不
停地回头瞧。每到周六晚上,他总要来叮嘱我们关紧宿舍门,不要让鬼闯进来,
“丢了性命不划算!”——这是她每次叮嘱的结束语。
  第二位是教导处的李主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科班出身。有一次教语文的高
老师病了,由他来给我们上课。他幽默风趣,讲课更是形象生动,同学们笑声欢
呼声不绝于耳。两个星期下来,最“正统”的学生都说他教得好,我们几个被
“内订”为只专不红的学生更是舍不得他了。我的作文两次被他当作范文在全班
公开点评,所以我和他成了忘年之交。正由于如此,他在课外给我讲了端方被杀
的详细过程。到现在,我只记得两个细节:其一,据李主任考证,端钦差被杀之
地不是平房,而是在废教学楼中部的楼梯附近;其二,几个革命党人都是读书人,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按住端方,其中一个用切菜刀砍排骨似的,连砍了好几刀,
才勉强把钦差的头剁下来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检查自己吃
饭的家伙安在否!当年,这几个革命党人受到严重刺激,有一位当场吓疯,不久
就死了。从此,这里就有了端方找人索命的传说。那么——我迫不及待地转移问
题———那个据说被冤枉枪毙的,或者说是上吊自杀人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李主
任突然间语调严肃而冰冷:你现在应该少提问题多读书!说罢拂袖而去,差点和
低头而来的章老师撞个满怀。
  章老师正是我要说的第三个活人。关于他,我当初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他
的身子矮小而且单薄,鼻梁上总挂着酒瓶底的近视眼镜。不管对谁,他都首先露
出谦和而卑躬的笑容。为何如此?原来他是“阶级敌人”!教师们都不理睬他。
我们大部分学生反而比教师有良心,碰着了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他“章老师”,以
至在文革初期批斗校长和其他老师的时候,还有一伙天真的造反派想为他翻案—
—不过这事儿眨眼间就无人提了。更奇怪的是,直到1969年我离开学校下乡当知
青之前,没有任何人找他的麻烦!因此,他究竟是“地富反坏右”中的哪一种人,
我始终没闹清楚。
  另外三位分别是我的室友黄某和朱某,以及同班女生杨某。随着故事的进展,
他们将陆续登场。
  一探鬼屋
  现在回想起来真好笑,我们一探鬼屋居然是为了一张面值人民币壹角的电影
票。大约在第一学期快结束的一个周六晚上,平常爱和我们一起打篮球的初三学
生吕某突然闯进我们宿舍,说他的宿舍只有他一人,有些害怕,今晚就睡我们这
里,人多力量大,有鬼也不怕嘛。其实把他算上,我们共有四人。他的到来,不
仅没有添力量,反倒添了鬼气,我们赶紧关好门,各自缩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
出,哪里还有睡意?当墙外传来巡更老人的二更梆声后,我们的思维反而活跃起
来;毕竟是受着正统教育的学生,索性对世界上有鬼无鬼展开了热烈讨论。这时
候,吕某突然发话说,只要我们现在敢探鬼屋,他就奖励每人一张下周六的电影
票。好可怜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哟!我们三人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勇敢地
走出宿舍,直奔鬼屋而去。
  开始几分钟,我们的步伐勇敢坚定,但逐渐慢下来,还没走到操场中央干脆
停下了。我们抬头望望天,那里有几颗星星在眨眼,冷清而又诡诈。倘没有它们,
我们肯定伸手不见五指,现在有它们照明,反而觉得四下里鬼影绰绰!我们努力
定了定神,向鬼屋看过去,轮廓倒也清楚,但关键部位很模糊。如果冤鬼这时候
能放出话来警告我们,或者弄出点动静来暗示我们,那么他们就做了天大的善事。
可是那个鬼地方很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当然也散发出几丝儿挑衅!这就使得
我们进退两难了。怎么办?不知是谁带头,我们都向右侧身,向大门东侧望过去,
希望楼下的卢孃或者楼上的章老师能作我们的援兵,哪怕亮一丝儿灯光呢!但是,
我们彻底失望了,别说援兵和灯光了,他们那里似乎比鬼屋更寂静;难道他们已
经“光荣”了?!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你们冤鬼该知足了,至少请别在今晚害我
们!
  我们咬着牙前进又前进,最后停在鬼屋门前5米开外。现在,这5米距离成了
我们的生死线!三人之间,你望着我,我望着他。我们并不希望对方像首长一样
喊“同志们冲啊”,而是盼望“咱们撤吧”。然而,谁也不肯先开金口。
  也不知道捱了多久,黄某终于开口了,但他只是张大了嘴,根本说不出一个
字。我和朱某不由得顺着他那极端恐怖的眼神望过去。天啦!那扇门居然在动!!
该不是自己的神经错乱了?!我们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千真万确,那扇门真的在
动!关屋里的鬼想把整扇门从门框上卸下来?!我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谁在卸门?” 话音未落,黄某五脏俱裂地大叫一声:“鬼来了!”接着自顾
自落荒而逃。我和朱某刚要撤腿的那一瞬间,更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了:屋里的
鬼发出声音了!!!好象是一声低沉的惊叹:乳臭未干的小儿敢来送死?!再不
跑,我们没命了!但是我被朱某绊倒在地,原来他早吓昏死了!
  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中,我看到卢孃开门了。她朝着鬼屋方向跪下,不停
地作揖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在她站起来那一刹那,脸色极端苍白,整个人就是
一具僵尸,难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就是这个样儿?“这一切都是真的!你
还省事,自个儿跟着我们走回来,朱某是我们连拖带拉才弄回来的!”黄某对我
说——这时候已经是周日黎明时分。看见我醒了,他和始作俑者的吕某都长长出
了一口气。但吕某很快又叹起气来,因为那边床上还躺着发烧的朱某。又不知道
过了多久,卢孃端着刚熬好的草药汤进来了,先叫我喝了一碗,然后在黄某和吕
某的协助下,撬开朱某的嘴强灌下去。她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应该是再三警
告)我们不要把昨晚的事情说出去,否则鬼緾身了,一辈子都别想轻松。
  那种年月人很贱,没过多久,朱某也缓过气来了。这下轮到吕某来警告我们
不要对任何人说昨晚发生的事。他警告完后,就快速离开我们宿舍,从此再不和
我们来往了。我们三个人从此也换了一副样儿,我和黄某经常用眼神交换着心中
的郁闷,想找对方说话又摇头无言。朱某则彻底和我俩绝交,仿佛我俩是害他的
凶手。总而言之,一探鬼屋行动完全失败了。
  二探鬼屋
  春天来了。我们进入了新学期,搬进了废教学楼西端的“新”宿舍。朱某更
是焕然一新,成了光荣的共青团员。他能入团,就是在新班主任的授意下,揭发
我和黄某对他对他进行阶级报复。(顺便补一句:黄某的父亲在解放初期的“土
改”运动中被镇压。)我们的新班主任是教师队伍中的新兵,出身也不“光彩”,
却是个搞阶级斗争的“能手”。他想借朱某提供的材料大出风头,抓出一批阶级
敌人,其中甚至包括卢孃;没想到卢孃当众把他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并赌
他去鬼屋试试。原来这位“能手”只能整人,不敢抓鬼,在卢孃面前成了缩头乌
龟,最终成了师生们背后的笑谈。但在正规场合,我和黄某成了他的出气筒,经
常被他当成准阶级敌人 “修理”。一段时间后,黄某吃不住了,开始“反戈一
击”,揭发我是事件主犯,他只是胁从。而真正的“首犯”吕某早不知去向。总
之,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日子过得惨极了!没办法,只好躲进阅览室避难。有
一天,我发现可借阅的图书目录中居然还有杜鹏程的《保卫延安》,便向章老师
借阅此书。章老师的第一反应是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叹——这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
到过?!没容得我多想,借阅台前突然人满为患。章老师轻轻对我说:同学,这
书按规定不能借。你选其它书吧。然后满脸带笑地为另外的学生服务了。
  孤独而灰溜溜的日子突然在一个晚自习后结束了。当教室里只剩我和杨某时,
她直截了当地约我再探鬼屋。她的言行举止是那样的坦诚,我却差点吓死——小
半是怕见真鬼,大半是怕眼前这位女英雄是二鬼子乔装的八路,来引诱咱普通老
百姓上钩!不过我很快同意了。那年月的初中生除了政治上敏感,其它方面还是
很单纯的,因而根本扯不上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退一步说,她可以称美人,
我绝不是英雄),而是她从根本上激发了我:拨开迷雾,弄清真象!
  杨某不仅美丽,而且胆识过人,具体工作更不含糊,她在武装自己的同时,
消消扔给我一双新球鞋。她说我们这次走废教学楼!一是隐蔽性强,可以保护自
己;二是居高临下,处于最佳观察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有这样好的女首领带
队,我还能说什么呢?唯马首是瞻吧!
  在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二更梆声刚敲过,楼下就闪起了一道微弱亮光。那是
杨某发出的信号;不是手电筒电力不足,而是用手绢包着的。我立马悄悄下楼去
和她会合。那情那景,如果放在电影里,绝对是我方侦察员深入敌后的好镜头!
其实她来约我时不必这样做作,因为我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她如何从女生宿
舍脱身而来,肯定精彩,可是我无法想象,也没时间想象。
  在月黑风高之夜,我和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
我们既没有握手,更不会像今天年青人击掌叫“吔”,只是默默对视一下后,便
贴着废教学楼墙根,向中部楼梯走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校方横七竖八糟钉了一些木板,以示警戒。他们以为无人
敢“越境”,可是我们偏偏要从此处奇袭!哎,如果杨某能健康地活到今天,绝
对是名震政界或商界的女强人!我当时不可能想这么多,只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
抢在她前头,没怎么费力,掰下一块早几天前瞄好的木板。率先钻过去,杨某无
声地紧随其后。一会儿功夫,我们已经来到二楼走廊上了。
  在这次之前,我和她利用各种场合,把废教学楼扫描够了。它毕竟只是样式
单调的教学楼,从外表即可推测走廊的结构。因此,我们在走廊里不用也不可能
打开手电筒,只是背靠着墙,像影视中的慢镜头一样,轻轻地挪动脚步。那总共
不过二三十米的走廊啊,仿佛要耗掉我们一生的时间!开始黄某在前我在后,大
概只走过一间教室,她停步不前了,右手向后伸出来,不由分说抓紧我的左手。
她的劲真大,似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才罢休!在那个年月里,哪有手拉手的男女同
学啊?但是环境可以改变一切。我趁机紧贴着她发热的身躯,一下子窜到她前边。
接下来,我一手拉着她,另一支手在前边摸路,一步一停地逼近东端。
  我们终于走到背操场的最后一间教室了。这里就是停放人体标本的地方!死
者被毙的那位还是上吊的那人,卢孃不肯详说,我们自然不清楚。正在我们犹豫
着进不进去,怎样进去的当儿,那教室门居然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响声,随后
自动开了!我登时冷汗布满脑门,但我顾不得了,马上伸手捂住黄某的嘴,她则
拼命往怀里钻。在紧紧搂着她的同时,我自己已经闭上眼睛等死了!也不知过了
多久,黄某反倒先镇定下来,她先掰开我的手,随后往两边扯我的衣服下摆。我
明白她要打开手电筒了,很快一切照办。在手绢和衣服双层遮掩下,手电光还真
的像一点点鬼火。在这“鬼火”的帮助下,我俩首先弄明白“鬼门”自开的原因:
无人锁它,处于虚掩状态,是我们中的一个人的背部或臀部在无意中撞开了它!
我们还来不及揩去冷汗,屋中的第一景物又差点把我们吓死,好半天,我们才确
认那是一具殘缺不全的人体骨骼模型!不过,我们又很快蹦紧了神经:在那具骨
骼下,确实躺着一个死人!他(或她)全身浸在水中,好像被人谋杀在浴缸里一
样!我很快明白那“水”就是所谓的福尔马林,但没看清楚那“浴缸”是什么玩
意儿造就,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死者身上。不知是头部太恐怖,还是手电光太
微弱,我们只能看清下肢的轮廓,特别是白得令人心底发毛的两只脚板!仅管我
们是小小的唯物主义者,一直受着世界上无鬼神的正统教育,而且是自愿地有备
而来,但面临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喉管发呕,小腿打颤,背脊生寒,想看又不
敢多看,不敢多看又想看。同时,我们既怕周围再出响动,更怕眼前这种坟墓般
的寂静,总觉得那人是佯死,随时都可以起身扑向我们……!
  在我漫天胡想的当儿,黄某已经发现了新情况:楼下有响动!她立即关掉手
电筒,拉着我走出教室,奔向走廊尽头。经过一番折腾,我们的眼睛已经能适应
黑暗中观察了。在走廊尽头,半人高的墙上有一道窗户,但玻璃差不多掉完了。
窗户外有一颗树,树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松动的窗户框也发出恐怖的吱吱声。
而窗户下边就是鬼屋,而且正对着我第一次看见的,“鬼”想由里向外卸下的那
扇门!黄某向我比着手势:她听到的奇怪响声正是卸门声!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否则那扇门为什么总在夜半三更动作?当然这一点正是黄想解开的谜!
  正当我们即将靠近窗户时,一团黑影腾空而起,还没有容得我们看清来龙去
脉,它已经消失了,不过留下一声怪叫,原来是只猫!这可恶的家伙,害得我们
全身湿逶了,衣服沾在背心上,冰凉冰凉的!为了扫清这些不必要的外围障碍,
黄某带着我走进对面的教室。这个教室无门,里边空荡荡的。我们刚站在临操场
的窗户前,街上就传来三更声。要是在以往,这声音很平常,可是此时此刻,它
似乎是某种恐怖事件的突发信号。就在同一时刻,我看见对面亮着灯——那里是
章老师的宿舍!这就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我们在操场边贴着废教学楼墙根走的
那一段时间里,四周一片漆黑,而且……而且,在第一次行动过程中,章老师的
宿舍一直不亮灯,那夜可是二更天,比今夜早啊!我正想开口时,黄某示意我闭
嘴,她又一次听到了奇怪的响声,而且就来自下边的那扇门!黄某不由分说,拉
着我很快扑向走廊尽头的窗户。
  用不着打开手电筒,我都看得清楚,或者感觉到那扇门和上次一样,又在由
里向外搬动了!老实说,我实际上吓傻了,所以不吭声;而黄某则是真的屏着呼
吸在观察。她不眨眼地死盯着那正在活动的门,右手慢慢地移动手电筒。看样子,
她是把手电筒当成了手枪,准备在最恰当的时刻突然开启,用强烈的光芒给对方
致命一击!
  然则更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在我们身后传来了低低的脚步声和轻微的谈话声!
这声音千真万确!难道我们被包围了?!从背后的谈话声可以判断,对方至少有
两个鬼(或者两个人)!我们根本不知道活动着的门背后有多少个,就算一个吧,
我们已经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三十六记走为上!当我用手
势表达看法后,黄某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同意。
  但是,当我们真的后撤时,那脚步声和谈话声却消失了。显然对方发现我们
了,或者至少有所警觉了。敌我双方都在黑暗中对峙,我们前后受敌,必须冲出
包围圈!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方既不进攻,也不后撤,只潜伏在楼梯附近不动弹,
似乎在熬我们,迫使我们神经崩溃,然后不战自灭。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黄某
决定先发制 “鬼”,突然站起身来,随着一声怒吼,雪白的手电光象利剑一样
刺向对方!她这一招果然有奇效,对方只能闭着眼睛,束手等死。
  我的老天爷!对方居然是一男一女两个活人!不过我想他们能够选择的话,
宁愿成为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也不愿在我们面前如此丢人显眼:两个人都
是衣裤凌乱,男的几乎全裸,他把自己的衣服全裹在女的身上了……在强烈的手
电光中,我根本想不到此人就是教导处的李主任!而那位吓得一声尖叫后昏死过
去的女子,是学生会的文娱委员,公认的一号校花!
  我的二探鬼屋行动就在这种尴尬现实中宣告结束…………
  三探鬼屋
  大约一月之后,李主任变成了李老师,校方没有向学生宣布原因。仅管如此,
还是消息灵通的同学传播原因———生活作风问题!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
的起源和细节,甚至不清楚另一方是谁。那个文娱委员转学了,有人说她是被后
起之秀的二中“挖”走的,仅此而已。我和黄某并没有订保密合同,只是心照不
宣地保持沉默。我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她出面揭发了原李主任。有人故意在我面
前高声谈论原李主任的丑闻,无非就是报复原李主任对我的“宠爱”。我一笑了
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拿这种丑闻来对我进行阶级教育吧!
  没多久,我发觉自己比以前更加孤独了。现在的李老师偶尔和我相遇时,他
总是提前绕行,我即使高声问好他也不理睬。更可气的还有黄某!她不仅不再和
我说说话,甚至不瞅我一眼,似乎她眼中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揭发原李主任的风流事,那么绝对是她而不是我!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
不清楚?我在伤心寒心之余,突然意识到活人比死鬼更害怕!既然如此,我何不
独探鬼屋?!
  有了这种想法后,我还真的“钟情”于鬼屋了。无论是上体育课还是坐在阅
览室里,我总是长久地眺望让我两次“损兵折将”的地方。有一天下午,我坐在
阅览室里靠窗的角落里,手捧着《新体育》杂志,目光却投向操场那边,周围同
学全走了都没察觉,直到有人轻拍肩膀,我才一个哆嗦,像被鬼抓住似的,差点
叫出声来。原来是章老师!在昏暗的光线中,他那矮小而瘦削的身子像幽灵般地
飘然而至,又轻轻离开。不过他的声音还是满和蔼:同学,该去吃晚饭了,否则
食堂要关门了。对不起,章老师!我马上起身致歉。没关系。他依然轻轻地说,
但始终不和我对视。这个章老师哟!
  那年月的晚饭没什么好说的,能填饱肚子就是幸福。我去晚了,饭粒刨进嘴
里,冰冷得像石子。我至今都不是个挑食的人,但那顿晚饭难以下咽。其实我的
心思不在晚饭上,有几个关于章老师的细节突然一下子涌现在眼前:他的住处离
鬼屋最近,为什么不怕鬼?如果说是因为身份所限,不敢明说的话,为什么老不
敢正视我?还有:第一次他房间的灯为什么始终不亮,而第二次为什么先熄后亮,
而且亮在夜半三更?啊!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借阅《保卫延安》时,他发出的吃
惊声音,与鬼屋里发出的吃惊声音同出一辙!我们在一探鬼屋时就被这吃惊声音
吓昏死。难道章老师他……他是鬼?!
  倘若杨某还在班上,我决定冒昧地找她交换看法,可惜她也莫明其妙地转学
走了。算了,我决定独自行动!也许我成了爱钻牛角尖的书呆子:这世界上真有
鬼的话,我自信冤有头债有主,鬼们最多再吓我一次,只此一次,我再不闯他们
的地盘了。
  为此,我连续在两个周六之夜观察章老师房间的灯光:总是很早熄灭,快到
三更天时突然亮了!于是,在第三个周六之夜,听到三更响过之后,我怀揣着火
柴,悄然走出宿舍(宿舍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下楼进入操场,再借着章老师窗
户的灯光,再次踏上杨某和我走过的探鬼之路。因为是第二次了,又是孤独一人,
我的行动反而敏捷得多,很快贴在废教学楼二楼东端的窗户上,睁大眼睛瞧楼下
那扇能由里向外活动的门。
  令人失望的是,我瞪得双眼发酸发麻了,那门竟然纹丝不动!难道前两次都
是我神经紧张而导致的错觉?!在这种无奈之中,我脑海里竟然冒出恶毒想法:
身旁教室里的人体标本真能翻身动起来才好玩呢!可是他(或她)真的没动。自
然,楼梯处的黑暗角落里,再不可能出现第二个李主任和第二个漂亮的文娱委员
了。
  正当我打着呵欠准备离去的当儿,该发生的怪事终于发生了:那扇记忆中该
动的门虽然没有动,可是那屋里有声音了:是低沉而沙哑的哭声,而且是伤心到
极点的哭声!由于声音太压抑,我无法听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我聚精会神听了好
久,只听到“死得冤枉”,“保佑……”几个词。我再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确信
不是在梦中。难道卢孃没有瞎编,这世上真的有鬼?!想到这点,我毛发倒竖了:
这鬼死得这么冤,那么他(或她)肯定不分青红皂白,逮着谁是谁了!我又何苦
让他(或她)逮住呢?赶快撤退吧!
  可是我迈不开腿,因为那扇门终于动了!我这次看得很清楚:它果真是由里
向外动,先被一团黑影从门框卸下,那黑影出来后,又转身安装那扇门。这黑影
不再进屋了?是鬼还是人?好像为了回答我,黑影抬头向章老师宿舍的灯光望去。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这黑影就是章老师!!他此时的脸上,根本没有白天见
着任何人的谦卑和蔼,取而代之是无限的悲伤和极端的愤怒。我相信,此时谁敢
招惹他,他肯定与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是且慢,此人鼻梁没有酒瓶底的近视
眼镜,也许不是章老师,而真的是鬼?可是,从他走路的姿势和方向来判断,绝
对是章老师!那么他平日里戴眼镜是一种伪装了?他为什么提着一个空口袋?是
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进鬼屋了?是什么东西呢?收发报机?原来姓章的是国
民党特务?!想到这一点,我脑袋轰然胀大了,手心里全是汗水。然而我毕竟是
“见过世面”的人了,很快推翻刚才的判断。记得好几部电影中都是地下党员秘
密发报不久,日本宪兵或国民党特务很快破门而入;反特故事片也是差不多的镜
头,只不过双方互换角色。更重要的现实是,县城不大,公安局和法院都不是吃
素的,姓章的真要发电报,就绝对活不到今天!那么,这位章老师是好人还是坏
人呢?
  也许他今夜没有哭够,因此在上楼时,还在回首鬼屋。就在那一瞬间,他踩
空了,整个人像皮球似的顺着楼梯滾到地上,好半天都没动弹。
  卢孃被惊醒了。她先开灯,随后披着衣服打开房门,对浑身是伤的章老师说:
叫你买个夜壶,就在屋里方便,你愣说没鬼,这下相信有鬼了吧?看来卢孃不知
情,误认为章老师是半夜上厕所。章老师也趁机唯唯诺诺,还依着卢孃的意思,
朝着他鬼屋作揖叩头,嘴里念念有词。这是谁对谁呀?我根本笑不出来,反而觉
得心里沉甸甸的。
  等我下楼走到那扇门前,刚要伸手摸它时,街上传来四更梆声,好像在警告
我:有危险,别进去!我犹豫再三,还是学着章老师的招式,先卸下那扇门,然
后像夜猫子一样溜进屋去。
  凭着开门处的极弱光线,我看到了另一具人体标本。与二楼上那具标本不同,
我这次先看到上身。或许是头冲着门放置的缘故,我始终看不清他(或她)的庐
山真面目。我很想用火柴,最终还是忍住了。在这种时候,黑暗对谁都最安全!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害怕得不行,总觉得那个人在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着牙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啊,既然章老师不是特务,那么我何必穷根究里呢?我
自己不是也被所谓的革命者冤枉过吗?再说,我实没有勇气呆在这间鬼屋里,更
不敢在屈死鬼身上搜出什么无人知晓的秘密!归结为不敢在屈既然如此,就让这
鬼屋静悄悄的存在着吧。
  我撤退了,永远地撤退了……
  尾声
  在1981年,为已经平反的父亲办理工资关系,我回过一次所谓的故乡。我特
地去看当年的学校。那里已经变成一所比当年三中还热闹的小学。包括大门在内,
沿街所有的古建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五层的水泥建筑。一楼是商铺,
以上大概是教工宿舍。从开放型的大门望去,原来的废教学楼和鬼屋也是灰飞烟
灭,原址上修了一座四层楼高的转角新式教学楼,它在中午的阳光中发出刺眼的
光斑。你找谁?不老也不年青的门卫很不友好地问我。是啊,我找谁呢?
  在乡场,我看到了黄某,他正在关属于自己的杂货铺大门,显然是改革开放
的最早受益者。他也同时发现了我,强烈邀请我在他家吃晚饭。
  三杯酒下肚,他叫妻子带一双可爱的儿女出去玩,说咱们老同学好摆龙门阵。
从前的“反戈一击”早在酒中无限地稀释了,我们共同的话题是当年学校曾经闹
鬼。把他的话扼要记录下来,算是我对读者的一点交待——
  李主任在文革初期即被最“正宗”的红卫兵活活斗死,这是我知道的,不必
重提。而斗他的领军人物之一,就是当年那个整过我们的班主任。这人在1976年
底进了大狱,能否活着出来还是未知数。
  卢孃在文革后期光荣退休。临走之前,她公开忏悔说:停在楼房那个女人
(啊!我现在才明白)是她害死的!女人为了给冤枉枪毙的丈夫(就是停在鬼屋
中的那位)申冤,曾找卢孃帮忙,当然也说了一些气话。卢孃经过上级的教导,
不但不帮忙,反而源源本本将女人的气话汇报给上级。这还了得!上级立马把女
人定成“现行反革命”。女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在逮捕她的人来之前,上吊自杀
了!夫妻俩没有子女(也算是好事?!),双双被卫校收去做了人体标本。现在
标本或存或毁,黄某不清楚。回头再说卢孃,她相信鬼神报应,丈夫死于矿难,
唯一的儿子是先天性的弱智……因此,她主动来三中当校工,以便减轻罪过。
  在第一次行动中,黄某只是“胁从”,以后两次没他的事。我以为他不会谈
章老师,谁知他谈得最多的就是章老师。原来章老师本姓张,能和张大千“挂上
弦”。他被打成“右派后,妻离子散,自己也差点死于一场大病。历经多次劫难
的人能活到“文革”结束已经不易,每想到他更绝,居然一直保存着张大千在解
放前的绘画!前年他捐献出来时,那几幅名画毫发未损,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当记者问当年用什么方法保存时,他笑而不答。我知道!我乘着酒兴脱口而出。
你知道什么呀?黄某问我,语气明显不屑。是啊,我知道什么呀?我敢断定章老
师那夜里是在藏名画吗?即使说出来,谁会相信我?没准儿反说我在继续胡编鬼
话。我换了话题,询问章(张)老师现在如何。黄某说不清楚,他只是听人说,
章(张)老师谢绝一切公职,出家修行了;他一贯行踪不定,这几年就无人提及
了。
  我没想到黄某还提到了杨某。据他说,在文革之初,杨某是首批进京见伟大
领袖的红卫兵(我当年略知一二),但从北京回来后就疯了(我差点摔掉酒杯)!
原因众说纷纭,传得最广的说法是:她在北京就被一伙当地的男性红卫兵轮奸了。
真是可惜!我又忍不住了。红颜薄命嘛!黄某先是附合,接着不怀好意地问我:
你们两人有一段时间好像形影不离嘛!我淡淡一笑,不接招。
  分手之际,黄某指着不远处一个露天角落,说那是朱某混饭吃的摊位,还是
他帮忙的结果。乡镇上的摊位都收得早,所以见不着朱某。黄某最后说,假如我
有兴趣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就可以和朱某打招呼了。我说时间有限,今夜必须
回县城。黄某听了,不再挽留。于是我们两人握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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