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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

  老本的婚姻

  胡增官

  老本上厕所,手机掉进了茅坑,像一根短木棒似的滑过大腿根,直直戳进啤
酒瓶粗的瓷壁坑洞里,连个回声都没有。老本的手机装在横穿裤腰带的皮套子里,
皮套子上有一枚搭扣,每次用完手机都稳妥地放进皮套子,听到按上搭扣“啪”
地一声响才放心地去做事。
  本来老本的手机就不常用,他当初肯舍得花1000多块卖手机是为常年找他干
活的老板招呼方便,手机来了信号,一般只看不接,看小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就知
道是卖弹簧床垫的陈老板还是小包工阿西的电话,随后骑上破旧的“永久”自行
车找去。
  老本趴下身子,两手撑住刚刚蹲坑时踩脚的位置,脖子往下伸,脸几乎贴到
沾着屎迹的洞壁。要是他缩身有术,是会把脑袋缩进茅坑的内里寻找手机的踪迹。
洞里黑乎乎的,老本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厕所的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没找到可
以进入茅坑的突破口,当初房主老林头造厕所时就是全封闭的,用水泥盖住化粪
池后又堆上泥巴,撬开盖板是一项很艰难的工程,还不知老林头会不会允许。
  老林头果然没有答应,他说我儿子上回手机掉进茅坑,打捞起来后成了哑巴,
修都修不好,我儿子的手机可是4000多块钱买来的,言外之意,你老本的手机才
值多少钱?早不知哑到哪儿去了。
  老本可急了,有一个电话正是约定在这时候打进来。上厕所前老本接到对方
的电话,正聊得起劲,对方却告诉他临时有人找,过十五分钟再挂过来。老本正
要收起手机,不巧屎意逼宫,加上被对方好听的声音弄得神思恍惚,忘了扣上皮
套子搭扣,慌不迭蹲上茅坑。这么一折腾,他屎意全无,再度返回厕所时,也没
有排泄的意思,便又趴在茅坑口,仍是黑洞洞的,略微有点臭气。他想象这时对
方打进电话,电脑设置的自动回音是告诉对方“没有应答”,还是“手机忙,过
会儿再挂”?但绝对不会是“你挂的电话掉进茅坑,哑了”。他为自己的想象自
嘲似的哑然失笑,顺口骂了一句:“这个臭女人。”

  老本原本不叫老本,叫卢生根,是弹簧床垫的陈老板看他过30岁了还没有正
正经经娶过老婆,便认为卢生根的卖力是在积攒娶老婆的本钱,给取了“老本”
的外号,一叫就叫开了,再没人去记他的原名了。
  老本来城里打工有十个年头了,的确是在努力积攒着娶老婆的本钱。十年里,
老本没少接触女人。他的爱情或者姻缘屡屡受挫,有几回还蚀了老本,总算有个
四川婆跟他同居下来。四川婆却是有夫之妇,生了三个孩子,都长到跟老本一般
高了。
  这里有必要说说他跟四川婆的故事。

  老本上了三十岁后,想帮他说媒的人都断了踪影,不是老本嫌弃对方年龄大
还带三个崽,就是对方嫌弃老本寒酸,手头的积蓄不足一万块。嫌弃老本穷的女
人,老本都很上眼,不是年轻就是漂亮,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老本三十岁前处过
的两个对象属于这个范畴,老本还没有把两个或许是女孩的对象处理成女人,老
本的积蓄投入下滑到她们无法忍受的底限时,跟老本吹灯。老本对有姿色与年轻
的异性从此有了戒心。
  老本习惯拉板车到西区的路口揽活,他眼瞅着西区进进出出的男女,心情很
舒畅,西区是白领区,集中着政府机关和公司写字楼,但这里活没有南区多。南
区是商贸区,又在大面积改造旧城,老本却固守在西区的路口,看白领丽人们从
眼前袅袅娜娜优雅地走过。老本读过高中,对气质和品位的审美追求有一定的高
度。可老本自己清楚凭自己的地位,他只有欣赏的权力,只能“远观而不可亵
玩”。阅读春色,欲望这只爬爬虫不由心智地在他收工时降临。他起先是同阿西
在北区共租一间房,阿西有时夜里出去后就没回来。有时阿西邀老本去,老本找
个借口跟人打牌去了。北区是老城区,散住着许多外地来的民工和不明来历的女
人。这些女人大多不好看,年龄也比南区歌厅里坐台的小姐大,她们租在老房里,
直接为来城里打工的民工等下层人服务。服务的方式很单一,直来直往,没那么
多情调,但价格低廉。后来老本也跑去耍了,找上四川婆,学来四川婆教的新民
谣:“五百就五百,动作由你摆;五十就五十,动作要老实;五块就五块,动作
就要快。”四川婆收费不是五块,而是十块,老本享受到的却是五百块的待遇,
老本对四川婆的兴趣空前高涨。
  过了三十岁,老本在西区阅览白领丽人的无边春色,收工时欲望的爬爬虫钻
出来活动,潮湿的体内分明感受到一种躁动和膨胀。老本拉板车回老林头家,吃
过晚饭洗了个澡,第一次找暗娼,就找进四川婆的租房。老本跟四川婆面熟,了
解她的资色。平日看到老本过来,会用布满皱纹的眼睛抛几个媚眼,老本都不予
理睬。老本想象中的女人是成熟而纯洁。那天老本多喝了两杯烧酒,走进四川婆
昏暗、杂乱的租房时,四川婆迎着浓浓的酒气说:“你也会来?”四川婆长得不
好看,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粗手粗脚。
  毕竟是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人,有了第一次,老本对四川婆产生留恋之情,
她每次都为老本煮一碗面条看着老本吃完了再让老本走。是在夏日的一个中午,
老本跟四川婆在床上做事,大概用力过猛,冲倒了靠床的板壁。板壁压在隔壁午
睡的老房东身上。房东大骂侮气,叫四川婆另租地方去,三天内搬出房间。四川
婆倒也无所谓,有钱哪里租不到房子?
  老本说:“干脆,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
  四川婆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四川婆的家在巴山一个封闭的村落,那里的人正在改变贫穷的面貌,四川婆
的老公阿根却是个例外,他宁愿让田里少打半斗粮也要在床上多赖半个小时。孔
武有力、争强好胜的四川婆容不得老公的懒,她轻则动口,重则动手,家里战事
不断。阿根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相,四川婆动武成了阿根偷懒的借口,
躺倒床上睡上一天,天塌下来也不管,哪管家里下一餐是否断炊。四川婆气咻咻,
还得到田里拾掇,勉强供养三个孩子念书。那年腊月,大雪封山,白皑皑一片真
干净。四川婆却愁着年货,看到过晌了阿根还在呼呼大睡,气不打一处来,抄起
门后的长木棒冲进房间,抡着木棒往死里一阵猛敲,直把阿根敲趴在床上一个正
月起不来。
  过完春节,四川婆扔下破败家庭,跟一位当年被贩卖到福建嫁人的邻家女,
一块来到邻居夫家,福建北部的小山城。四川婆先是在一家砖瓦厂落脚,帮人做
砖胚赚钱,一天十来个小时干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才赚十块钱,而且三天两头停工。
大儿子催债的来信封封逼得急,不是讨三兄弟的学费就是家里买种子的钱没着落,
四川婆急得跳脚骂娘,觉睡不安生,在乡村砖厂干了大半年就搬进小山城,在北
区租了一间房干起卖皮肉的生意。偌大的北区住着近千个本土乡间与异乡来的男
性民工,引车卖浆、拉车扛包、捡破烂、卖水果、算命卜卦、修锁补胎的……大
凡城里人不愿干的苦力下贱活都由他们揽着争着去干。他们大都正当青壮年,单
身在外赚低廉的报酬,干一天下来体乏欲望却强烈,看着夜幕下城里人四出休闲
娱乐的夜生活,心里痒痒的,歌厅舞厅夜总会的高消费场所不是他们敢去的,桃
红色调的发廊他们也轻易不敢光顾,只有藏匿在北区廉租房里人老色衰的皮肉女
人才是他们勇往直前的消费目标。四川婆混迹北区,粗手粗脚与粗大的身体天生
不是经营皮肉的好料子,上门做四川婆生意的人不多,门面略显清淡,可比起做
砖胚更省力。四川婆安之若素,若不是一年后老本出现,四川婆还会继续做皮肉
的营生。
  老处男老本的童子身被四川婆所破后,惦记上了四川婆,隔三差五光顾,次
次不空手,价廉的水果,或是几个馒头。四川婆念情,做起正事来特别卖力,老
本爽得骂娘。一来二往,一种叫爱情的毛毛虫在他们身上扎根繁衍。
  老本说:“你干脆别干了,做我的老婆。”
  四川婆说:“你不是一时冲动,过后把我给甩了?”
  “哪会呢?你还不知道我老本做人本分,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
  “这我不敢肯定,老实人偷菩萨。再说我是有老公有孩子的人,不能帮你生
孩子,你可别后悔。”
  “哪会呢!”老本的手攥着四川婆下垂的奶子,像是抓住了希望,说话的底
气特足,让四川婆不敢怀疑老本的诚心。四川婆本来就缺少身体的本钱与这方面
的资质天赋。她还是让老本再等些天,考虑考虑。老本就到市场上买了一只鸡带
去,两人做事时冲倒了板壁,惹恼房东发出驱逐令,四川婆搬进了老本租在老林
头家的单间,过起名义上的夫妻生活。
  老本结束单身男人颠三倒四的紊乱生活,日子顺着四川婆设计的轨迹而滋润
起来,脸上有了血色,看上去年轻了十岁。老本很知足,干活更卖力了,天麻亮
就出门,到天断黑才回来,一句“老婆,我回来了”喊得四川婆心花怒放。四川
婆身子藏在门后,探出头灿烂出布满皱纹的笑脸,屋里小桌上饭菜散发着热腾腾
香气,半壶家酿米酒、两只玻璃杯、两只大碗和两双筷子静静泊着,勾勒出幸福
的轮廓。老本脱下脏兮兮外衣递给四川婆,又从裤兜里摸出码好的几张钱,数出
一两张交给四川婆,这个默契从接来四川婆那一天就有,让四川婆藏着寄给孩子。
四川婆接钱的当儿,脸上会流露一天中仅有的几缕少女般的羞涩,有时看老本手
上的钱零碎稀薄,知道今天没揽到多少活干,又把钱塞回老本手里。第一次遇到
这种情况,老本执意要给,四川婆大发光火:“你把我当什么人,我不是死要钱
的‘鸡’,是你老婆。”老本忙着解释,把钱揣回口袋,四川婆才消了气。
  大约是一年后,他们有了第一次争吵。四川婆的叔婶从老家赶来,盖房子缺 
2000块钱尾款向四川婆借,四川婆手头只有1200块积蓄,要老本拿800块凑上。
老本说:“借钱是孙子,欠钱是爷,小心钱讨不回来。”半年前四川婆的一个转
折亲借走她500块钱,答应一个月后还,至今影都看不到。
  “你拿不拿?”四川婆眼睛瞪得杏圆,“人家大老远跑一趟多不容易,让人
家扫兴回家,邻里乡亲知道了,以为我无情无义。”
  四川婆爱面子,出来闯荡就是要给邻里乡亲赚到钱的印象,否则让人笑话,
不如在家里窝着痛快。老本去银行取回800块钱,给她叔婶带走。半夜,他们又
吵起来,还是为这2000块钱,老本要四川婆写张借条,四川婆感觉被老本羞辱了:
“人是你的了,一家人写什么条子。”老本没有否认一家人的关系,他说亲兄弟
也要明算账,夫妻也搞挨挨(AA)制,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条子最终没
写,四川婆却伤心了两天,第三天收拾背包去沿海一家制鞋厂打工。
  四川婆刚走的几天,老本乐得自由自在,耳根清静。但过了一段时间又惦上
了,写了信寄去没几天收到回信,说是要到年底回来,叫老本多保重,老本的眼
圈红红的,上午收到信,下午不想干活了,躺在床上,弹簧床垫的陈老板来敲门
叫老本卸货,他推说病了。陈老板数落了一句:“肯定是相思病,名不正言不顺,
趁早另找一个正正经经成个家。”
  这种话老林头也说过多次,老本听不进去,对四川婆有一份难割舍的情,怎
能说扔就扔。四川婆比预定提前半个月回来,老本跟小孩过节庆似的乐颠颠,买
了酒菜亲自下厨。
  四川婆说:“以后我不要你的钱了,我自己去赚,过完年我还要出去。”
  老本说:“先别说这话,吃过饭上街为你挑一套衣服过年。”
  四川婆脸上立马流露出难得的少女般的羞涩,眼睛定定盯着老本。
  过完年,四川婆果然又要走,夜里跟老本又吵上了。是老本找她吵,说你要
走,以后就别回来了。四川婆不屈不挠,不回来就不回来,跟你有什么好,倒了
八辈子的霉。
  第二天,他骑车驮着四川婆到长途汽车站,上车帮她放妥行李,塞给她二百
块钱,他望着长途卧铺车消失,心头涌上怅惑的情绪。单身的日子,又恢复到杂
乱无序,三四个月接到一封四川婆寄来的信件,几句思念的话语,一大段不咸不
淡的琐事,老本的回信也如出一辄,平淡生活原本就没有多少惊奇,老本也只是
回回信,保持一对一的平衡。是在腊月前,老本给四川婆的回信却被邮局打了回
来,“说明”上“查无此人”一栏打“√”。老本不死心,新买了一只信封把退
信封进去投寄,信再次被退回时已进入腊月,老林头和四邻都在关切地打探四川
婆的归期,老本漫应“快了快了”,心里却虚成一张白纸。
  过了年,陈老板说:“老本你怎么这么傻,有夫之妇靠不住,趁早正正经经
找一个养儿育女还来得及。”
  老本“嘿嘿”两声,不置可否。
  过了十来天,卸好床垫,陈老板请老本留下来喝茶。陈老板说:“老本,跟
你说门亲事。”
  老本问:“对方怎么样?”
  “长得比四川婆好,又年轻,一年前死了老公,没有子女拖累。”
  老本怯怯地说:“我现在还不想考虑。”
  陈老板闻言,又将老本臭骂一顿。百无聊赖的日子,老本就去赌钱,小打小
闹,输赢不大,对他的积蓄没有太大的威胁。可作为一个久旷的健康男人,欲望
的爬爬虫时常发作,老本克制着,十天半个月找隐藏在北区廉租房里奶子垂垂的,
皮肤起皱的皮肉女打一回野食。时间冲淡着记忆,四川婆仿佛心头的一朵云,忽
悠悠地飘走,偶尔飘回,也没有太多的伤感,可就是对热心人帮他介绍对象提不
起精神。第二年的腊月靠近年底,老本忽然收到四川婆从浙江义乌寄来的信件,
说是过几天回去过年。老本才发觉她的心还没有走远,四川婆仍是他的“老婆”。
这封信令他振奋了好几天,直到四川婆真切出现在他面前。
  走进除了杂乱外并无改变的房间,四川婆原有的主人心理得到充实,老本对
四川婆也并不感觉陌生,本来就是久别重逢的“两口子”。四川婆没有说出音信
中断的缘由,老本始终没有去追究,就好像压根没这回事。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
存在,在他们各自看来都趋近合理。
  四川婆归来,老本晦暗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第二天特地买来一只鸡、一条
鲤鱼和一瓶白酒,关紧门来吃午餐。陈老板进来敲门,叫老本卸货,老本闷声回
道:“我休息了,你叫其他人卸。”陈老板骂了一句什么,就走了。
  他们和平共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一天,四川婆坐在老林头的厅上骂开了,
骂老本畜生,不是东西。数落着老本懒,不会赚钱,没出息。她发现老本愈发懒
散,多次推掉找上门的生意,要不嫌弃工资低,要不嫌弃贷太难卸,只要不想干,
他都找托词,四川婆很不满。她希望老本像一台机器似的不停转着赚钱,添置住
房,有个立足之本,就算这房子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她也知足。老本显然没有这个
打算,花了一千多块钱买手机,还经常租“A级”碟片看到三更半夜,对她高大
肥胖的身体提不起兴趣。老本看来,四川婆人老珠黄,腹部的海拔高过胸部,这
样的造型,甭说跟碟片上的三级艳星比,还远不如隐藏在北街那些花五块钱就能
玩上手的老鸡婆。可四川婆一旦骂开,老本只敢回应几句,就悻悻地讪讪回避。
他斗不过四川婆,三十六计走为上。几个小时后老本回来,两人又会和好如初,
令老林头好生疑惑:他们特无聊,吵架当玩儿。老林头跟妻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了几十年,没红过几次脸。
  四川婆的一个老乡也在当地打工,来向四川婆开口借500块钱。平时少有来
往,碰到困难了才找上门,老本说你别借钱给她,三年前叔婶借走2000块钱,至
今分文末还,该吸取教训了。
  老本的话四川婆听进去了,可她还是不由自主让人借走500块的私房钱。事
后她对老林头的老婆说,乡里乡亲的,碍于情面。
  老林头老婆说:“你心太好了。”她话没说完,她认为四川婆的慷慨,还有
虚荣心在作怪,自己出来闯荡,想给乡亲留下赚到钱的印象。
  老本骂她钱多了烧心。四川婆跳脚骂他畜生,我自己的钱,爱借谁就借谁,
你管不着。
  老本扔下一句:“我是管不着,看你到时候怎么把钱要回来。”就转身到街
上转悠着解气。
  老本一走,四川婆心里迷惘起来,她只有三千来块积蓄,老乡啥时会还她钱,
她心里没谱。
  四川婆跟老本隔三差五吵上一回,习惯成自然。老本对四川婆的感情随着对
她肉体的疏远在渐渐消淡。四川婆怀疑老本到外头打野食,老本死不认账,她抓
不到把柄,便“莫须有”地指责、数落老本。
  老本“砰”地摔碎一只饭碗,盛气凛然叫四川婆滚蛋。
  四川婆说:“滚就滚。”收拾几件衣服塞进包里,背着包开拔。
  四川婆走出门的当儿,老本忽然生发急切想要生个孩子的念头。老本已经年
近不惑,留给生养孩子的年华不长了,老本想是该正正经经娶个老婆了。

  老本的手机掉进茅坑,与贵州女一时失去联系,把自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团
团转。下午他到街上买来第二部手机。按着机键数字,却不知往哪儿打,贵州女
离开小山城时,没有留给他联络的方式途径,手机揣回腰间,魂被贵州女勾走,
心猿意马,啥事都没心思做。

  进入雨季,老本的营生清淡了下来。城里公安、交通联手打击黑“摩的”,
一批黑 “摩的”驾手下岗,加入老本的行列。竞争的白热化,车夫拉帮结派,
割据地方,不许异帮人入侵领地,时常因抢生意发生纠纷,几个车夫打得头破血
流。老本被赶出西区路口,只好到南区打游击,让南区帮主揪住,吃了一顿老拳。
好在他们出手轻,伤势不重,在家里休养了两天便恢复了体能。
  经历这番波折,老本越发懒散,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不想出门,在家里吃
老本,盯着电视看个半天。如是半月,老本不烦不愁,反正一个饱了一家不饿。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老本这么呆着,心事就多,四川婆有情有义,同居多年,彼
此都有感情,但性格不合,针尖对麦芒,日子过得并不安生。更致命的是与四川
婆有份无名,名不正言不顺,尽管同四川婆生活这么多年,她从末提及家里老公。
时间久了,老本已大致遗忘她有老公的事实。可事实是难以抹去的,除非离婚。
四川婆从不提起离婚,老本也始终没有拆散她家庭娶四川婆的念头。近来,老本
闲下来,看到房东老林头老夫妇儿孙绕膝,会莫名地生发怅惘,身边总是缺少了
个什么,有时夜里做梦,梦见酷肖自己的儿子冲他顽皮地笑着。梦醒,迷迷糊糊
摸摸枕边空空荡荡,老本很失落,老本想要个孩子。要想生个孩子,就得正正经
经娶个老婆。之间又横亘着四川婆,老本终于找到症结:是四川婆的存在,妨碍
自己娶妻生子。老本想跟四川婆“离”,可是四川婆一去数月,又是音信全无。
  望着雨幕,老本无聊至极,打着伞出门,拐过两条巷子,熟门熟路摸进暗屋
子,找老鸡婆解闷儿。一个小时后出来,天已放晴。在巷子口迎面碰见阿西。阿
西西装革履,打扮光鲜,模样像个机关干部。
  阿西惊叫:“哇,我正想找你。”
  “找我有事?”
  “废话。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了保证满意。”阿西一个贵州朋友,带
来一个贵州女,35岁,尚未婚育。
  老本本想习惯性推掉,听阿西说还末婚育,心被磁化了,眼睛凌厉盯住阿西
光润的脸面:“你说的是真的,还没有婚育。”
  阿西说:“骗你是小狗,这个贵州女不想呆在家里,跟着亲戚过来想找个老
公,在富裕的开放省份安家过日子。”
  阿西说话的表情一本正经,不由得不相信阿西的诚意。他叫阿西明天带贵州
女来看看。
  阿西带贵州女来,还带来两个贵州口音的男人,一中年一老年。贵州女比阿
西提供的实际年龄更显老相,至少有40岁。贵州女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像乡
村传统中年妇女那样在脑后扎个包子大的发髻,发缕一丝不乱。上着蓝色对襟衫,
下着黑色裤子,整体给人清爽干练的感觉,一双滴溜溜眼睛斜看着老本,风情秋
波一路荡漾过来。老本的心襟摇晃着,神态有点儿痴醉。
  贵州女三缄其口,话都由贵州口音的两个男人不着边际地说着。他们的话里
没有触及做媒嫁女的主题,似乎是来串门做客。坐了一个多钟头,到了中午时,
老本没有准备饭菜。阿西附耳对老本说,客人大老远来,总得粗茶淡饭表示一下,
要不干脆下馆子。
  老本觉得阿西的话在理,带着他们来到路边一家小餐馆,点几样菜。阿西大
咧咧开了瓶酒往面前的杯子倒,抢先夹起一片炒大肠扔进嘴里吧叽吧叽嚼得山响。
  两个贵州男人也不客气,将小玻璃杯推到一边,叫服务员取来两只大碗,牙
齿咬开烧酒瓶盖,倒竖着酒瓶咕咚咕咚倒满一碗,空瓶子一搁,抡开膀子就喝开
了。唬得老本登时气儿矮了半截。阿西跟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人,可跟他们也才认
识两天,看到他们的喝酒架势,只敢礼节性随意敬他们一下。老本只管叫他们吃
菜,心怵,面前的酒也不敢喝了。
  贵州女坐在老本上首,眼睛时不时瞟一眼老本,老本的心里融融的,像是吹
入一股三月的春风。
  阿西酒喝掉半瓶,话多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本你也老大不小
了,也该收收心考虑考虑娶妻生子,养儿育女的大事。”他泯了一口酒,接着说,
“你看贵州妹子,人长得俊俏,也极勤快。”
  年纪老的贵州男说:“我外甥女是百里挑一,里外一把手,追她的男人排成
长队,要不是嫌弃我们那地界儿穷,早嫁了人了。”
  他们问起老本的收入,阿西说:“我跟老本老兄相处多年,知根知底,人绝
对靠得住,现在手头没有十万八万,三四万块钱绝对是有的。”
  老本说:“哪有这么多,没有没有。”老本说话有点儿局促。
  贵州女听他们说话,自己不置一词,低着头吃饭,眼睛不时瞟着老本,手臂
有意无意碰触老本的手臂,表达着亲妮、好感的体态语言。
  老本对大伙劝酒劝菜,注意力却集中在贵州女身上,眼睛也没闲着,有时跟
贵州女的视线撞击,彼此跳开视线的同时,老本的好感丝丝入心。贵州女要品貌
有品貌,要身段有身段,比四川婆强十倍。好感是爱情的前奏,老本融融的心头
跟喝了蜜似的,他分明接收到爱情的召唤。
  一餐饭吃掉老本至少七天的收入,老本觉得值,只要婚事能成。
  当晚,老本腾出床铺让两个贵州男睡,贵州女由老本出钱带到旅社住,老本
自己在老林头的二楼楼板铺一张草席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个贵州
男跟阿西耍去了,贵州女留下来陪老本培养感情。
  晌午,老林头买菜回来,在街上看到贵州女挽着老本的右臂边走边窃窃私语,
老林头说:“我看到了你跟那个女的手挽手散步,怎么这么快。”
  老林头的妻子说:“男人太花了,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四川婆?”她跟四川
婆谈得来,觉得四川婆人好心好。
  老本说跟四川婆没有感情,不能再凑合下去。
  老林头说:“你跟四川婆没有了断,又寻新欢,的确不妥。”
  老本说:“四川婆连个音信都没有,鬼知道她现在跟谁。我总不能吊死在四
川婆这棵树上吧。”
  老林头妻子对贵州女提出质疑:“我看这帮人不像是好人,昨天我听他们在
客厅嘀咕向你要多少钱什么的,我怀疑他们是合伙来谋财。”
  老本不信。老本说贵州女很有意思,又没生过孩子。
  他们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孩子?说不定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小心,千万别
上当,搞到人财两空。
  老本哪听得进去,认为他们同情四川婆,阻挠他跟贵州女来往。上午他带贵
州女到服装店,让贵州女挑两套衣服。贵州女一一试衣,风摆扬柳似的在老本面
前转了两圈。老本很陶醉,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新衣的贵州女又添了几分俏丽,
几许风骚。他乐颠颠付了二百三十块,本想建议贵州穿新衣出门,看到她又换上
对襟衫,两套新衣服放回店家拿来的袋子上拎着,老本没把话说出口。
  回到老本的房间,老本的心揣上兔子,怦怦跳,脸上充血,很冲动。贵州女
却收敛风情的视线,她的老到,似看穿了老本心里想什么,说:“舅舅和哥哥陪
我来,是想为我在福建找个好男人依靠,我看你这人实在,如果觉得行,你可以
找他们商量。”
  老本诺诺地应着。贵州女却走了,说是在隔壁县有个姨妈,他们下午就过去,
后面的事情再联系。
  老本怅然若失。
  就在这关键时候,老本的手机掉进了茅坑。老本沮丧着急,他想马上去街上
购进一部,仍用原来的号码。老本想到就做,到银行取出一千块钱。这回他选
“摩托罗拉”水贷,机壳很笨重的那种,可是不能续用原来的号码,老本突然成
了一只断线的风筝,心里茫然把握不住自己。
  联系不上贵州女,老本的魄丢了,一个下午坐立不安,东走走西蹿蹿,盯着
新手机愣神,希望有贵州女的奇迹出现。他一忽尔跑到巷口外的公交车站,等着
车子停下来后车门吐出贵州女身影,十几辆车停了又走,抛给老本一股股尘烟般
的失望。他又站到巷子口张望,卖床垫的陈老板寻过来,叫他卸一车床垫。老本
挑起失神的眼睛,说,我身体不太舒服,你去叫别人吧。
  前段时间,老本多次谢绝陈老板找上门的生意,陈老板有贷基本上不叫他卸,
转而常雇租住老林头家对门的阿东。这下子阿东另有营生,陈老板才找上老本。
陈老板说:“你这鸟人,又害相思病了,可别把命给想搭进去。”
  暮色四合,老本坐在老林头厅上的沙发上,陷入空前的失意,跟怀春少男遭
遇失恋似的,脑子里云朵似的漂满了贵州女的倩影。他担心贵州女打不进电话产
生误会,又看上新的主儿,让他的成亲梦再次破灭。他难舍贵州女勾着他臂膀漫
步的温柔与浪漫,这么美好的缘份,一失足将成千古恨。
  阿西找上门来了,救了六神无主的老本。阿西一踏进门坎就嚷:“不想要也
用不着关机躲起来,人家贵州女可是黄花闺女,想娶她的人排成长队。”
  老本说我急着想找她,我都找了一个下午,快说,怎么跟她联系?阿西了解
了联系不上老本的原委,说:“好事多磨,这不怪你,不过,我也联系不上贵州
女。”
  后来,是贵州女一直打不通老本的手机,就把电话打给阿西。阿西可不想丢
掉做媒赚中介费的机会。阿西说:“你把新手机的号码告诉我,等她来了电话我
再转告你的号码。”
  老本照办,夜里他没等到贵州女电话,老本睡不安生,后悔那天送她衣服后
没有把她弄上床,生米煮成熟饭。第二天老本在家里守了一天,仍然没有等到,
直到第三天夜里,老本心力憔瘁,快要崩溃时,他的手机响了。多么熟悉的声音,
老本激动得语不成声,说话磕磕绊绊。聊到后来——
  贵州女说:“我爱你。”
  老本说:“我也爱你。”
  “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真的很想你。”
  “我也真的很想你。”
  “……”
  由你不信,像是青春肥皂剧上的爱情台词。
  贵州女说:“我真想马上飞到你身边。”
  老本说:“我也真想。”
  贵州女说,那你来吧,连夜赶过来,带六千块钱给我哥哥带回去,我就是你
的人了。
  老本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贵州女说:“你舍不得啦,那我明天就回贵州,嫁不上你,我不想嫁人了。”
  老本喊道:“别、别,我想娶你。”夜里没有车,老本过不去,答应第二天
去。
  平时来了电话都尽量按掉不接省些钱,却跟贵州女聊了二十多分钟。老本不
心疼,爱情的魅力与召唤,多花点电话费微不足道。
  老本遭遇到这一生中最幸福、甜蜜的日子,夜里好不容易入睡,梦见跟贵州
女拜堂进洞房,洞房花烛夜,两情相悦时,老本梦里都在笑。
  第二天起个早,老本换上压箱底的衣服,这时银行的门还没有开,老本耐心
等着取存折上最后一笔钱。他急切地想见到贵州女,抱得美人归。刚才老林头夫
妇听他说要赶去邻县接贵州女,劝老本慎重,那一帮人不像是好人,八成是合伙
骗钱。被爱情冲昏大脑的老本哪儿听得进去?不就是同情四川婆,不好明说我老
本不道德,拐弯抹角地劝说、阻挠。
  老本没有把钱全取出来,尽量少花钱打发走贵州女的舅舅与胞兄,留点钱跟
贵州女过日子,再买个结婚戒指送给她,不能让心爱的人太寒伧。担心钱被扒走,
他找来一只尼龙袋,装上一床小棉被,六千块用红纸包上,夹在被子当中,袋口
用绳子绑死,拎在手上赶车。
  此时,老本的心态已经是个准新郎的心态,春风得意,满心欢喜登上开往邻
县的客车。车开开停停两个小时后抵达邻县。邻县他来过不止一回,可对快乐街
幸福巷他茫然不知。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让人力车夫拉着他带路,七拐八弯走了
好长一段路,终于到了幸福巷。付过钱,抱着棉被下车,看到幸福巷口外,可心
人恭候在那顾盼生辉。贵州女早望见老本,快步迎过来,颇有些皱纹的脸上经阳
光照射灿烂成一朵皱折花。
  贵州女默契地莞尔一笑,很自然的勾住老本的手臂,偎着他带进姨妈家。姨
妈家空无一人,老本颇为纳闷:“人呢?”
  贵州女说:“姨夫姨妈去走亲戚,舅舅和哥哥上街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叫我来,人却走掉,真没道理,可这样也好,正好跟贵州女聊聊。
  看得出来,贵州女刻意打扮过一番,头发打了蜡,齐楚楚地往后梳,在脑后
梳个老式的髻,露出饱满亮泽的额头。衣服是老本送的其中一套连衫裙套装,米
黄色。说话时,贵州女的腿一摇一摇的,露出裙口大腿一块白白肌肤,扎着一旁
老本的眼睛痒丝丝的,心也痒丝丝的。贵州女今天的性感超过初次见面,眼下的
风情更是十足的魅人。要是在家里,老本会不顾一切,如老鹰扑小鸡似的摆平贵
州女。但老本不敢造次,这是在异地,不能不多个心眼,要真像陈老板和老林头
夫妇预言的那样是个圈套,我老本就栽了。
  贵州女说的都是体已话,像是老本的家人似的,都是过日子的打算,她说:
“我从小绣得一手好花,我绣花拿到市场上批发,你拉车卸贷,干上几年我们就
能买上一幢房子。”
  贵州女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听得老本心里受用,仿佛往后的
幸福日子就从贵州女嘴上流出。
  老本说我最想要一个孩子。
  贵州女的眼睛加倍磁化。她说,我也想要一个。
  贵州女邀请老本参观姨妈的房子,老本跟在她身后兴致勃勃地左瞧右瞅。走
进姨妈卧室时,贵州女转个身把门闩闩上。
  不等老本反应过来,贵州女又把上衣除了,露出胸乳,看得老本两眼发直,
气喘心跳。贵州女跟老本贴得很近,纤柔的手爬上老本衣领的纽扣,正要解开,
却被老本挡掉,身子触电似的退后两步。贵州女轻佻举动,与前几天在他房间时
的保守判若两人,令老本难以适应。这当儿,“砰”地一声,门被撞开,贵州女
的舅舅与哥哥闯进来,矮胖的哥哥当胸一拳,老本身子后仰撞倒柜门上。
  “王八羔子好大胆,光天化日非礼我老婆。”
  说着,又一掌掴在光着身子躲避一旁贵州女脸上。贵州女啜泣着:“是他骗
我进来,没想到他会这样。”
  舅舅怒目盯着面如土色的老本:“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要公了,把你送到
派出所听凭发落。”
  老本吓懵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冷笑着:“去派出所,告你们合伙搞色情诈
骗,不判你们十年八年我不是人。”
  这话惹怒了哥哥,使劲揣老本两脚,揣在老本的小腿肚,疼得老本龇牙骂娘。
  哥哥 “嘿嘿”两声:“派出所都是我们的人,你今天不拿出钱来,有你的
苦头吃。”
  舅舅说:“别跟他废话,软的不吃来硬的,搜身。”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老本两眼流露惊惧的神色,老本说我真的没带钱,等我
打回头给你们送来,要不你们跟我回去拿。
  哥哥粗大拳头杵到老本眼前晃了晃,老本抖抖索索翻出身上的口袋,只有十
多块钱,证实不是撒谎。
  舅舅注意到老本搁墙脚鼓囊囊尼龙袋,把它拎起来。
  “别动!”老本粗大的嗓门快要震塌屋顶。他俩一时被震住。可舅舅随即解
开扎口的绳子,老本不顾一切扑过去抢,哥哥迅速伸出脚。老本绊了个嘴啃地,
嘴角流出一道殷红的血,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棉被里找出一扎钱。六千块钱易主,
老本心疼得肝肠欲断,他感到头部的重击,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老本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杂草丛生的野外,畏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
努力爬起来,一步步走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县城。他想都没想要去报案,登上一辆
开往小山城的客车。
  下了车,老本想挂个电话,手伸向腰间摸了个空,新买的手机连同皮袋子不
翼而飞。
  老本的心头十分悲凉,这一趟重创,几乎摧毁老本精神防线。他双脚重新踩
在小山城的土地,眼里流露阴骘的凶光,想逮住一个女人,以残暴的虐待讨回尊
严。
  一个月后,老本卖了板车,拿出最后的积蓄买了一辆摩托车,加入“黑摩的”
队伍,干起载客的营生。运气好的时候,老本一天能赚六七十块钱,可是老本不
再存钱,每天收了车,先来一顿今宵有酒今朝醉,而后把余钱送进北街买皮肉女
人的黑洞。那天,老本的生意奇好,赚进一百多块,夜里打着饱嗝钻进南区透着
桔红色暧昧亮光的凤飞飞发廊,找了一位自称十八岁的小姐。小姐暖香的胴体、
粗重的喘息和老道的职业技巧,令老本雄性潜能得到从末有过彻底挖掘展示。老
本拖着疲软身子走出发廊玻璃门时,说了一句令送出门的小姐至今也没能领会的
话:年轻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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