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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入林(散文)
作者:恒僧
 
从神农架红坪林场看燕子垭,那是一面如屏风般美丽的青色山峦。山峦的绝壁下,
是一片很大很茂密的原始森林。我虽然去过神农架好多次,但我真正认识神农架
却是从走进这片原始森林后才开始的。
那是八六年夏末的一天,我乘车登上燕子垭。那天游人极少,只有我和王老师—
—他是湖南省长沙市的的一位中学教师,我们是在车上刚刚认识的。买好门票,
我们快步登上那间修在山顶的观景亭。
那儿确实是一个绝妙的观景点,凭栏远眺,群山绵绵不断向前方延伸,几缕如纱
如梦般的白云漂浮在天地交合处的山顶,显得静谧而淡远。盘山公路缠绕山间,
忽隐忽现,象一层层巨大的台阶逐级登上燕子垭。观景亭的下方是一片茂密的原
始林,山风呼啸着林涛把一种消魂夺魄的感觉沁入心底,使人激发出强烈的想倾
诉、想排遣的欲望。我正欲开口,王老师却把我的视线引向了另一边:“你看,
那象不象是两座坟?”
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盘山公路延伸到前方的拐弯处,真有两垄薄薄的土堆。它们
掩隐在长满荒草的路边上,眼力稍差的人都不可能看得出来。可是,那是坟吗?
谁死了会埋在这儿?埋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山之巅?人生本来就够孤寂的了,干吗
死后还要远离人群,到这荒僻的山顶来继续承受寂寞的折磨?
我对王老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却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坟,是今生
未足愿人的坟。其实,人死后干吗非得挤在那些阴森可怕、志文俗滥、烟尘飞扬
的墓地中间?在这里多好,可以独享辽阔的天空,美丽的景色,陌路人的悼
念……”
王老师正说着,刚才卖给我们门票的景点看守人也爬上山来。我忙走过去递上一
支烟,指着那两垄土堆问他:“老师傅,那是不是坟?”
他答道:“是的,那是学生坟。”
“学生坟!什么学生?”或许是出于职业本能,王老师很有些吃惊。
看守人把烟点燃,深吸一口,说:“是这样的,就是今年五月份吧,西安的一男
一女两个大学生在这观景亭自杀了,那就是他们的坟。”
“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我好奇地问。
“那谁知道。”看守人声音低沉地回忆道:“那是好嫩好嫩的两个娃子啵。那天
他们上来的好晚,两个人很累很伤心的样子。买门票时我对他们说,今天已经很
晚了,你们
赶紧看看就往回走吧。那女的说,谢谢您,老师傅,我们——那女的话没说完就
被那男的拉着走了。那天我正好很累,天一黑就睡下了。第二天我上亭子来,发
现他们已经死在这儿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埋在这山上呢?”我问。
“没人收尸,只好就埋在这儿了。再说他们既然选择到这儿来自杀,没准埋在这
里也最合他们的心。”看守人说完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催促道:“现在已经不早
了,你们得赶紧往回走,要不天黑前就赶不到红坪林场了。”
我们赶紧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观景亭。临别时,王老师又特地采了两束红叶放
在学生坟头。看守人对我们说:“往前走三里地,到了天门垭有条毕直下山的小
路,很近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天门垭。在这里,盘山公路往东绕,而我们要去的红坪林场却在
正南方。于是我们开始寻找看守人说的那条小路。但这里林子太密,草太深,根
本就找不到。于是我提出就顺着眼前这个山脊往下走,王老师犹豫了一下,最后
还是同意了。
这个长满箭竹和灌木林的山脊十分陡峭,我们几乎是连滑带爬地往山下移动。更
要命的是由于林子太密,走几步就看不见回头的路了。我们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只得咬准个大概方位拼命朝前窜。当我们终于走到一片林间旷地时,天色已经微
黑,王老师说:“我们赶紧捡点柴,晚上就在这里歇息,今天我们是走不出这片
林子了。”
于是我们赶紧捡枯树枝,还没捡够,天就黑定了。王老师生好火,从登山包里拿
出饼干和水。吃过之后,他拿出笔记本,坐在火边写东西。我则在一边躺着静静
地想着白天的事——白天的历险和那两个自杀的大学生。我总想为他们的自杀设
计出一个很好的理由,我猜想那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很凄惨很曲折的故事,要不
然他们还那么年轻怎么就对生活绝望了呢?
我把这个想法跟王老师说了,他停下笔,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一切并不如你所
想,他们是在幸福和满足中死去的哩。”见我不解,王老师又说:“人的生命就
像一条河流,河流流过河床,那是由时间和水流铸造的一个过程,过程的终结点
就是生命的目的地。”
我仍然是没有听懂,我说:“可是他们还那么年轻,选择轻生,就像是懦夫一样
不敢直面生活。”
王老师说:“我不这么看,其实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比如说老舍,傅雷夫妇,
他们就是用自杀来对邪恶和不义进行抗议和控诉,尽管这只是一个弱者的绝望的
抗议和控诉……当然那两个学生不一样,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某一瞬间迷失了方向,
认错生命过程的终结点。”
王老师说完,合上笔记本。就在他合上本子的一刹那,我发现他本子的扉页处夹
着两张照片。于是我向他要过来看了一下:照片上是两个长相相同但打扮迥异的
美貌女子。两张照片一张黑白一张彩色,拍摄时间似乎相差好些年,因为那张黑
白照片的相纸已经发黄,而那张彩照的背景却分明像是在异国他乡。
 “这是我的夫人和女儿。”王老师指着照片对我说。
“您女儿!这是在哪儿?”我指着彩照问道。
“她在美国留学。她妈妈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我把她埋在南岭北麓的一座山顶
上。”王老师语气低沉地说。
我心里猛地一沉,又是埋在山顶!难怪白天王老师看见学生坟后会有那么多诗意
般的想法。我再次把照片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我预感到这里面一定有一段很曲折
的故事。在把照片还给王老师时,我终于忍不住要求他给我讲讲他以前的故事。
王老师想了一下,语气平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我和舒泓——也就是我
夫人,我们是师范学院的同班同学,毕业后我们被分配到地处南岭腹地的一个山
区县,后来她在那里不幸去世,也就埋在那里了。”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比如说,舒老师,她那么美
——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王老师淡淡地一笑,说:“你这小鬼,真够聪明的。事情当然不那么简单。照片
你也看见了,舒泓她确实很美。刚进校不久,她就成了公认的校花,整天围在她
身边的追求者极多,有同学,有研究生,甚至还有老师。”
“那您肯定也是其中之一吧。”我插嘴道。
不想王老师却摇摇头说:“我不是。不是不想,而是不够格。追求女孩子最重要
的是实力。而我家境就那样,一家五口全靠当搬运工的父亲一人养活。我报考师
范学院就是冲着助学金高去的。”
“那后来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王老师想了一下,说:“细说起来,是历史给了我这样一个机遇。舒泓是个才女 
,她很静,不爱凑热闹,一天到晚总是书不离手。我当时就猜想她是在研究某些
东西。大四时正赶上大鸣大放,平时不爱说话的她却在系里的鸣放会上做了一次
惊人的长篇发言。她在发言中提出要对传统的教育体制和教学方法进行全面的改
革。她的发言在学校引起来轰动,有好几个系为此还进行了专题讨论。但讨论还
未结束,舒泓就被划成了右派。我就是在这时开始主动跟她接近的。”
“您还挺会抓机会的呀!”我调侃地说,“我想您肯定很容易就获得了成功。”
“哪有那么容易!起初我们并没有走得很近。主要是因为开始时大家对右派分子
这个概念没有像后来想象的那么严重。不久,学校开始了毕业分配,我们教育系
的学生全都分在了各地的大中城市,只有舒泓——这个戴着右派帽子的优等生被
分到了地处南岭腹地的一个偏远山区县。我得知消息后悄悄向主管分配的领导提
出不留省城,要到偏远山区去锻炼的愿望。我这个愿望当然很容易就实现了。”
“当我拿着调令准时到那个山区县报到时,在县教育局门口遇到了也是去报到的
舒泓。她见到我后很吃惊,但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县教育局的领导接见我们,他
们明显对我非常热情,对舒泓非常冷淡。最后领导宣布了我们的去处:我被分在
县城中学,而舒泓却分在县里最偏僻的一所公社中学。我当即就提出来也要到舒
泓所分的那所中学去,局领导却把脸一沉,说,组织分配,岂是儿戏?”
“舒泓要去的学校离县城很远,有差不多九十里山路。由于不通公路,我们只能
步行到那儿。第一次我去送她,几乎走了整整两天。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只是我
万里长征走的第一步。在后来的十年里,我几乎每星期都要走一个来回。我走的
路程加在一起,绕地球一圈还有多的。也就是在送她去的路上,我们做了第一次
的倾心交谈。舒泓告诉我,她一直在研究苏联大教育家赞可夫的教学理论,她这
辈子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赞可夫似的教育家。她还说她并不怕分到偏远的地方。只
要能让她教书,只要有学生,她就能进行教学实验和教学改革。她的话让我很震
动,我没想到身处朝不保夕逆境的她,心灵深处还有如此挚烈的理想。”
“我当时就表态,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协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舒泓突然拉住我的
手,我心里一阵乱跳,同学四年,我这是第一次和她牵手。舒泓说,我已经是一
个废人了,你为我做这样的牺牲真的不值——这也是后来我们结婚后她对我说的
最多的一句话。舒泓说这话时一双大眼睛噙满了泪水,那凄美神情现在仍然常常
在我梦中浮现。”
“然而她的理想到学校报到后很快就破灭了。她所去的公社中学根本就不像是一
所学校:一排低矮破旧的土砖教室,整个学校没有一套像样的桌椅,没有一件比
较标准的教学仪器。更要命的是那位姓刘的校长给舒泓安排的工作竟是负责批改
全校的数学作业和耕种学校的两亩菜地。我想为她尽力争取,刘校长却说,这是
上面的意思,舒泓是来接受改造的,她根本没有权利登上讲台。”
“这下舒泓真的懵了,她几乎两天没吃没喝,只坐在寝食的破床板上不停地流泪。
如果不是我在那儿,她肯定当时就垮了。由于不放心她,我几乎每星期都要到她
那儿去一次。去她那儿,说起来是一句话,做起来却是非常的不容易。九十里山
路,走最快也得七八个钟头。我常常是星期六摸夜路赶去,星期天又摸夜路赶回。
我每次去,舒泓都要打一大盆热水给我烫脚,烫完之后她就把我的双脚贴在她的
脸上,好久好久。那是我刻骨铭心的幸福时刻,为了这一刻,做出再大的牺牲我
觉得都值。”
“第二年我们就结了婚,结婚后舒泓的情绪开始有所好转。特别是我们的女儿出
生以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感觉自己非常的幸福。但就在我们的女儿快
到上学年龄的时候,文革开始了。这对于她来说,相当于第二次打击又来临了。
从那时起,她又开始变得非常绝望。没完没了的批斗会,她似乎还能够忍受。她
最不能忍受的是学生们骂我们的女儿是狗崽子,或向我们的女儿扔石头。”
“有一次,她问我:‘是不是非得要我死了,我们的女儿才有生存的空间呀?’
我知道,这是那段时间她整天都在考虑的问题,她已经被这个问题逼得几乎神经
错乱了。我非常担心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和她交谈,每次谈到最后,我们两口子
都只能抱头痛哭。终于,有一天夜里,她趁我睡着后,跑到我们常去的山崖边割
脉自尽了。舒泓死前给我留了一份很长的遗书,她在遗书中说,自从被划成右派
以后,她已经在绝望中挣扎了十年,她生存的信心和勇气已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消
耗殆尽。当第二次打击再次到来的时候,为了我和女儿的前途,她也必须结束自
己这无用的生命。她还特别嘱咐我要尽可能地把她埋得高一些,让她将来能够看
着自己的女儿往远处走······”
我完全被王老师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我不由得说道:“舒泓老师,她真可惜。”
“是啊!怎么说呢?”王老师想了一下,说:“我记得西方有位名人说过这么一
句话,知识分子是上帝赐给一个民族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财富。说心里话,我们
这代知识分子最真诚也最老实。可在那个时代,从没有人珍惜过我们。我们可以
不要任何回报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出去,但是结果怎样呢?像舒泓那样,夙兴
夜寐苦学十几年,但学的东西一点也没用上;她一辈子都在想登讲台,可她一辈
子连个偏远山区的学校讲台都没登上过。我们这代人心灵受到的创伤,在下代人
身上多少会有某种程度的延续。”
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道:“王老师,您后来又成家了没有?”
“没有。”王老师回答得很干脆,“不是没想过,大概是我心理障碍太重,我没
法忘掉舒泓。后来我干脆不想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再找个女人,不过是找个
伴而已,那感觉一定会差很多。我还不如寄情于山水。学校一放假我就往外跑,
寒假往南,暑假往北,我打算用十年时间把祖国的名山大川都游遍。退休后有了
大块时间,我就开始写东西,为自己的生命过程留下一点印迹——哦,时间不早
了,赶紧歇息吧,我们明天还要想法走出这片林子呢。”
或许是白天跑得太累,我一躺下就睡着了。睡眠中我做了一个很清晰也很奇怪的
梦,我梦见自己走进了一条很大很宽的河。河水很急,我拼命地往前趟,后来我
终于趟过了河。接着我走进了河边一片生长茂密的森林,但在林子里,我却迷了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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