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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入党
                     陈大超
      
       “你不是党员?!”不少人在得知我不是党员的时候都会这么惊一下。 
我刚从安陆调到孝感的时候,他们党支部开会,就有人说陈大超怎么不来参加开
会呢,就有人真的来通知我开会。我说:“对不起,我不是党员。”
       党支部书记开完会就来找谈话,叫我赶快写入党申请书。我就笑着说:
“让我考虑考虑吧。”这以后他每年找我谈次一话,我每年都说一次:“让我考
虑考虑吧。”
       市文联党组书记也拍着我肩膀说:“我们都是党内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可以多跟我谈谈。”我也只好告诉他我至今还没加入任何党派。
      1993年,我还被送去上党校。有趣的是,全班就只我和我的同位不是
党员。同位五十多岁了,上课时总是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做笔记,从
来不跟我交道接耳。在极其有限的交谈中,我只了解到他因为成份不好,年轻的
时候写过无数次申请书都没入成党。可是到了毕业联欢的时候,他却突然激动地
站起来,用兴奋得发抖的声音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今天上午,组织上,
终于批准了我的申请,我也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大家愣了好半天,
才报以热烈的掌声。我想在座的,就只剩下我一个非党员啦。
       其实早在1976年上半年,我就在安陆县城关一中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
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八周岁,还是一名在校高中生。就在毕业前夕,学校党支部召
开讨论我入党的全体党员大会,我被通知列席参加。由介绍我入党的 学校团总
支书记,介绍培养我入党的整个经过,其中讲到的一件事使我暗吃 一惊,并且
暗自庆幸。
       我庆幸我对追求我的那位女同学及时采取了“铁的手腕”。
      有一天上早自习的时候,那位女同学故意最后一个进教室,以便把她写 
给我的一封情书交到我的手上。那时候学校所有能让学生担任的重要学生职务-
-团总支副书记、红卫兵大队长、民兵连副连长、民兵机械排排长,都由我兼任
了;同时我还兼任着班上的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那时候几乎每天早自习的时候,
我都要在班上进行讲评。预备铃响过之后,我就出现在教室门口,上课铃一响我
就跨进教室,面对全体起立的同学喊一声:“请坐下。”我已经预感到那位女同
学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好东西。因为在此之前,她已 经给我写过一张纸条。纸条
上是一首顺口溜,意思是她是一个打渔人,终生只想打一个鱼,而且还想早收网。
她在纸条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叫我早日给她一个答复。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
思,但我更知道她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
      果然,那封信一开头就看得我面热心跳。三页纸的信,我只看了个开头就
把它们全部撕得粉碎。我当时就在心里说:她完蛋了。
      很快我就借故撤销了她的学生干部的职务,并且把她评为“落后团员” 。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正在创造条件入党的人会是这么“纯结”和无情!很快 ,
她就因经受不住这种痛苦而退学了。
      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可在党员大会上,这件事还是被提了出来。
我这才知道,那个女同学,早在写那封信之前,就给我写过一张感情很不“健康”
的纸条,而且那张纸条还被她糊里糊涂地夹在数学作业本里,交给了数学老师。
我是全校红得发紫的“大红人”,学校培养我入党也是众所周知的事,那位数学
老师当然有义务把这条纸条交上去,以防止任何一个思想品质不好的人混入党内。
      “经过我们认真调查,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陈大超同志共产主义道 
擂品质良好……”那位介绍人最后说。我的脸早已红得发亮。会议最后以举手表
决的方式,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并报请城关镇党委批准。当时就有人说这已经
算基本上入党了,因为只要城关镇党委开会讨论,就能批准通过。
       我八月份下放,九月份传来毛主席病逝的消息。我很快就得知,因为毛
主席逝世,所有入党的人都被“冻结”了。在知青点,我仍然干得不错,一年之
后就被评为全县先进知青,并且被作为“全省先进知青”报了上去。那 时候我
自然又一次上交了入党申请书,自然也被列为党员发展对象。
        1978年3月,坐了五天五夜的“闷罐子”火车,已经成为一名铁道
兵的我,来到了青海高原关角山脚下。全连就只有我一个“城市兵”,而且还是
一个“知青兵”。或许是原来的“知青兵”名声太坏了,连长----一个五十多岁
的山东大汉,一看见我这个“小白脸”就要厌恶地找岔子训我。“  陈大超,你
看你那帽子是怎么戴的?!”“陈大超你看你怎么在干活?浑身软绵绵的好像三
天没吃饭似的!”我一下子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好多次我 仰望蓝天,泪如泉
涌。直到半年之后,我的体力才跟了上来,才能在隧道里跟那些“农村兵”比着
干。那位连长最终对我露出了笑容,他转业之前还专门找到我,怀着歉意地拍着
我的肩膀说:“看来你这个知青兵还是好样的!”
      我又一次递交上入党申请书。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好多人都说我的条件具
备了。可是一次又一次,都是别人入了党而我被拒之门外。“他也能入党?”
“他也能入党?”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感意外。而且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一 入党
就变了,变得比“老百姓”还不如--因为“老百姓”还没入党,还想  入党。
“做一个那样的共产党员可耻!”我在日记本上骂道。
      工有一次竟然有人告诉我:“指导员说了的,陈大超不搞关系就别想入党。 
”我当天晚上就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话:“真正的人不必非入党不可, 入
党亦不是一个人努力奋斗的结果!”“入党,一场虚梦!永远结束了这个梦,从
今天起!”那一天,是1980年9月15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我人生的信念已经变成了“好 
好做人,靠真本事吃饭。”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这一点。从部队退伍回来后, 
不论是在安陆还是在孝感,我一再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而且不断有论文和文学作
品在各级征文中获奖。我也依然在社会上做好事。做好事就是做好事,完全没想
着这是在创造什么条件。
      “你现在的条件这么好,你还是写个申请书吧。”“一个人不入党怎么能
行呢,你还是要成为一个党员啊!”有着三十多年党龄的父亲,一直在我耳边叨
叨,我也一直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有一次我和父亲同时得了奖状回 来,他也
就在吃饭的时候,借机对我二弟进行说教:“你看你哥哥,年年都能拿奖状回来,
一个年轻人,就是要上班比别人早,就是要抢着抹桌子,扫地,扫厕所,打开水
--”我立刻就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这样做的,我是靠真本事得的奖状!”
气得我父亲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气极败坏地说:“  我,我,我揍死你!”我也
直逼着他的眼睛说:“你是父亲你可以揍我,但 我绝对要我们弟兄几个都做有
真本事的人!”叭--的一声,气得发抖的父亲,把手里的饭碗摔得稀烂。“难
怪你总也入不了党呢!你这思想根本不够 一个党员的格!”他气喘喘地说。我
也咬牙切齿地说:“我永远也不想入这个党!”
      一说入党我就受刺激。这些年我受的刺激真是太多了!
     但我并不学坏,我敢说马列的书我比无数党员还读得多,对待工作我比 无
数党员还尽职尽责,对待同事我比许多领导还心怀善意。我再也不是那种为了入
党就可以对人残酷无情的人了。想想当初我竟然那样对待一个喜欢我的女同学,
我真是感到羞耻!仅仅是一个学生干部,就可以变得那么专横和冷酷!想想当时
的我,我再也没有丝毫的光荣感!
      一再反省的结果,是我再也不想当什么官了。我的心仿佛溶化的坚冰,   
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再也不适合当任何一种官了。所以1991年初,在我们馆
的头儿提拔到局里,局里要指定我为临时负责人时,我就坚决不从。这 年头,
竟然还有不想当官的?找我谈话的局领导深感意外。说到最后,那位女局长竟然
脸色一变:“你说!你是不是一个男子汉?!”那位女局长只比我大一岁,人也
长得很秀气,她这样说还是很刺激人的。但我却轻轻一笑, 说:“我不是一个
男子汉。”见激将不行,又变成了威胁:“你别以为我们组织上把你就没有办
法!”就让群众无计名推选。推选的结果还是我。于是 又找我谈话。我说好,
我只临时负责一段时间,你们要尽快派一名馆长来。 他们真的想提我了,反而
遇到了困难:我的身份是一个“工人”,而不是“国家干部”。要提干就必须先
转干,而转干的指标卡在人事部门。有些人就说:“陈大超,你要活动活动,找
找人啊!”我听了也只是轻轻一笑  。他们哪里了解我呢?我这一生,就只剩下
好好做人靠真本事叫饭的念头了  。也总有人“祝我取得更大进步!”可在我看
来,真正的进步就是远离奴性的跋涉啊!而这种跋涉我是正在进行之中啊!我虽
然不是一个党员,不是一 个干部,可我的头还是高贵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
个人,都别想我跟他点 头哈腰,低三下四!
       幸运的是,我还很遇到过几位不需要我点头哈腰就能赏识我的人。其中 
有一位就是我们的局长兼党组书记,一个曾经当过师长的转业军人。1991 
年底,为我入党的事他亲自找我谈话。没想到他是那么干脆,就像军人下命 令
似地只说了一句话:“陈大超,你要是对我们党还有一丝信心的话,你就在十二
月三十一日前给我写个申请书!”我回答他的也是一句话--还是那句“让我考
虑考虑吧。”
      我这样说只是不愿当面破别人的面子。别人那样做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就已经是为我主持公正了。但我是不会“考虑”的。我早已考虑好了。
      后来我一再想到那位局长当时找我谈话的情景,虽然只一句话,前后不 
超过一分钟,但它却是我生命中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出人意外的是,这位局长并不因为我拂了他的好意而恼火,而且在后来 
的日子里,他还一再为我“转干”的事坐立不安,到处鸣不平,并且亲自到人事
部门为我说情。在他和另外一些人的共同努力下,我既破格转了干,也 破格提
了干--我于1993年被正式任命为“副馆长”(四年后我又把它 辞掉了)。
那位局长,至今未抽过我的一支烟,喝过我的一杯水。通过这件事,我发觉我们
的国家确实变得进步了,可爱了。要是在文革时代,我那样做非被打成“右派”
不可!
      一位加入了“民盟”的同事,见我不加入共产党,就跟我做工作,希望 
我加入“民盟”。我也用“让我考虑考虑吧”拒绝了。我现在就想当一个普通老
百姓,守着“好好做人,靠真本事吃饭”的信念,脚踏实地地往前过日子。
      我觉得一个人这样活着并不坏,我觉得一个国家能让一个人这样活着,也
是足可让人欣慰的事。
      
      
                 1997年12月23日于湖北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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