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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桥行动”

  莫非


  一.遭遇变形的哈姆雷特问题

  “朝鲜003号大桥融化了。”
  “朝鲜?003号大桥?融化?”
  “一字不差。”
  “不可能啊崔总,我又没喝醉,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可你偏偏就说的是这种话。这话我能给你编出来吗?”
  “……你确定我说的是朝鲜而不是南非?”
  “确定你说的是朝鲜,不是南非,不是北非。确定你说的是003号,不是002
也不是004。确定你说的是大桥,不是大船,也不是大楼。是融化,不是崩溃,
也不是倒塌。……你当然没喝醉。但要闻出有酒味,也不会反复问你,硬是让你
把这句鬼话重复了N遍。”
  “就没说别的,比如……?”
  “没有没有。除了这句话,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
  “说的很大声?”
  “大声不大声……总归是非常清楚,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怎么不问问,……难道不觉得奇怪?”
  “说完你就睡着了,推都推不醒,怎么问。”
  “一直睡到现在?”

  老婆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掐指一算,说:“整整36个小时。”

  这就是说,2013年12月19日(星期四)中午11点半钟,老莫连电脑都没有来
得及关,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丝毫道理,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话,倒头便睡,一
口气昏睡了整整36个小时。

  那要是醒不过来,就这样挂掉,这个莫名其妙却又一清二楚的简单判断句无
疑便成为老莫的遗嘱。这样的遗嘱真还不如没有。因为你要没有遗嘱,就不存在
违背死者遗愿的问题。现在有了这么一条遗嘱,既不是遗产,也不是遗愿,这让
她们孤儿寡母如何执行呢?或者换一个问法:如何才能不违背遗愿呢?

  还是我闺女聪明。本来,她妈妈说的“清明节订蛋糕”听起来不错——清明
节蛋糕房生意肯定不会火爆,因此价格上就可以享受很多优惠,但这并不是主要
的。关键是蛋糕师能够有充分的时间进行艺术创作,用巧克力酱在奶油大桥上写
上003,旁边再胡乱写几个朝鲜文字,既生动逼真,又有纪念意义。然而这么好
的方案,被女儿断然否决。她问:然后呢?你是烧掉它,还是吃掉它?怎么弄也
不是融化啊!于是她提出自己的方案:堆一堆积雪,拍瓷实,用小刀小铲子精雕
细琢做一座雪桥。等太阳出来,用手机拍下它融化的全过程,再配上老爸的遗像,
配上音乐,把视频发到微信朋友圈,一劳永逸。以后每年12月19日播放一次,第
二年清明节再重播一次。

  说她聪明,是因为她所描述的意象,给了我一丝提示和启发,一条似有似无
的线索,一缕稍纵即逝的光影。可惜,当我反复把自己与遗像融为一体,凝神屏
息地注视着003号雪桥缓缓融化的整个过程时,不能说没有感觉,却不是抓不住,
就是连不起来。36个小时不是大数,但你要就让它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而不作出
任何解释,倘若隔几天再来一次,再来N次,再来个72小时,不是仍然解释不了
吗?于是我突然觉得,探究事情的真相非常重要也非常迫切,甚至油然生出一种
貌似崇高的使命感。我必须让虚幻缥缈的感觉沉淀下来,凝固起来,变得可以捉
摸,赋予它们色彩、形状、质量,并把这吉光片羽扫到一堆,将其搭建起一座雪
桥。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等一下,刚才写到崇高的使命感。崇高
不崇高姑且不论,使命感从何而来?


  二.飞吧,乘着思想的翅膀	

  世界一片混沌,一片死寂。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
有真相,没有谎言。……能称得上真实存在的东西,除了虚无,只剩无声飘落的
雪花。

  时间开始于“啪”的一声,我被一道炫目的白光罩住,接着听到一阵汽车引
擎启动的声音。第一反应是:这不是我的车。我的车虽然不缺机油,但声音从来
不曾这般纯粹过。

  “没错,是他。”前方一个男低音用京腔普通话说道。语调、语速极像孙立
平教授。

  探照灯熄灭,我看清距离大约10公尺的地方,站着三个男人。他们咯吱咯吱
踏着积雪走到我跟前站定。三人身材相仿,都有1米7、8的个头。虽然戴着墨镜,
却都似曾相识。不过可以肯定没有一个是孙教授,因为最年长的是站在中间这位,
他也比孙教授年轻许多。我刚要摘掉耳机,立刻被左边——正是刚才的男低音—
—开口制止,不过他是对右边那位而不是对我说的。他说:“耳机待会儿再说,
先给他换上眼镜。”于是右边的年轻人迅速从拉杆箱里拿出眼镜让我换上。

  当我换上这副外观与原来的眼镜别无二致的眼镜,惊讶地发现,人还是我们
四个,但整个世界变了。皑皑白雪变成一片如茵绿草,天空晴朗,阳光和熙。三
人身后停着一架直升飞机——确切地说,是一架W—10型武装直升机,简称武直
杠10。

  “我们开始吧。”站在中间的人一边用陕西话说出这5个字,一边摘下墨镜。
  “这不是Xi……”
  “嘘——”,两位年轻人同时做手势打断我的惊呼。“别瞎喊。记住,这是
我们安组长,代号001。”
  ……

  3小时后,我驾车驶上新平(新义州—平壤)高速,时速170km。车况之良好
令人惊喜。这当然不是我的车。我那辆情同手足的黑色普桑已经不存在了。透过
武直杠10狭窄的机窗,我不但目睹了它从爆炸、燃烧,最后变成一堆粉末的全过
程,而且,当那堆粉末被装入蛇皮袋咕咚一声扔进直升机行李舱时,绑在行军床
上、两个鼻孔塞着管子的我,居然闻到弥漫在机舱里那种独特而熟悉的焦糊味道。
然而,一如浴火重生,它复活了。就算不用灵魂、生命这样的字眼,至少可以说,
它的一切细节全部一丝不苟地在这台车上得到了完美再现,包括变速杆底部的裂
缝、耷拉在车门边的车窗升降开关以及坐垫靠背上那个很不舒服的凸起……。用
网友的话说就是:毫无违和感。甚至,我一伸手居然从遮阳板后面掏出以前藏在
那里的半盒黄红梅烟!尽管我知道,如果摘下眼镜,它一定不是这个牌子。

  好一个六耳。在对我进行突击强化训练(其实就是化疗)的3个小时里,他
始终没有离开过一步,也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但可以确信,他用他手中的一部平
板电脑遥控、操纵、指挥着一切,最后完成了他的杰作。这一杰作,彻底化解了
我对他的敌意。我开始欣赏和喜欢这个沉默、机警的小伙子,盼望任务完成后与
他的重逢。——到那时,哪怕他真是朝鲜人,也一定不能再用“六耳”这个带有
歧视性的外号。跟教授(男低音)一样,六耳也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一开始我心
里称他哑巴,后来见他与安组长耳语,便改称六耳。这是有出处的,它来自不久
前看到的一个微博段子:几番苦战,真猴王终于打死假猴王。悟空很想知道另一
根金箍棒的秘密,反复检视,最后在假金箍棒的底端发现一行小字:made in 
Korea。悟空笑道:好你个六耳泼猴,原来使一根高丽棒子!

  路修得不错,四车道,中间没有隔离带,上路1小时光景,没会过一辆车,
只有两次看到迎面射来的灯光,都不是汽车而是火车。第一次是一个庞大的蒸汽
机车车头,第二次是一列货车。这让我觉得整条新平高速就是一条单行线,也似
乎就我这一辆车。想象我是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感觉要多爽有多爽。倘若是白
天,那我绝对要将油门踩到底,领略一下时速250km的滋味。

  打开收音机,女播音员一声激昂高亢的吼叫把我吓个半死。她这是在声讨犯
有“鼓掌不够热烈”罪的头号逆贼张成泽吗?我赶紧调小音量,戴上耳机。耳机
将播音员的朝鲜语翻译成汉语,语调也柔和了一些,变得似乎能够接受。原来她
不是声讨谁,而是介绍一首新歌:
  《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
  这是一首混声合唱。旋律极其简单。尤其是男高音声部,听完第一段,后面
就可以跟着唱了。
  ……他引领朝鲜的力量坚固,他一身肩负人民的命运,他是把我们所仰望的
梦与理想全都实现的人。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正
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他光辉的理想是我们的目标,统帅的决心是人民的胜利,要向着他指引
的道路,暴风般扫平一切。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
正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就算风云变幻,逆风吹来,我们的心中只有您一人,永永远远生死与共,
只拥护爱戴您唯一的领导。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
正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我越唱越大声,唱得壮怀激烈,豪气冲天,完全盖过了耳机和车载音箱的声
音。跟耳机里听到的一样,我唱的是中文,但我知道我的歌声一定是与原唱一模
一样的朝鲜语。他们给我新装的两颗假牙,里边的一颗负责翻译,门牙负责发射。
原想我的歌声会换来Xi……不,安组长们的喝彩,不料耳机里传来的却是一声冰
冷的断喝,教授命令:

  “关掉收音机!前方1公里处第一个路口下高速。”


  三.上帝说,尼采死了

  (友情提示:患有理论过敏症或是不耐烦哲学术语的朋友敬请跳过本节)

  本文是要讲一个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或是要写一篇荒诞不经的穿越小说吗?
都不是。前面说过,昏睡36小时这个真真切切的事实却没有来由,这令人极为不
安。由此引发的种种疑问,我想我只能(而且必须)通过写作来加以解释和澄清。
首先是why问题,问的是起因,其次是what问题,问的是在36小时里究竟发生了
什么。两个问题性质不同却既不能分开又不能绕开。冥思苦想几天以后,我决定
先从相对容易的what问题入手,用想象和虚构先把这36小时填满再说,这等于把
解决第二个问题当作解决第一个问题的路径和手段。但同时也给自己提出要求和
约束:一味信马由缰胡编乱造,对解决why问题不仅没有帮助,还会离终极目标
越来越远,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远。

  然而对我来说,无论why还是what,显然都是problem而非question。由于与
两者对应的词在汉语里只能找到一个“问题”,因此,强调两者间差别十分必要。
作为问题,前者仅存在于技术层面,而且进入门槛较低,只需一点好奇心加一点
小聪明足矣(这两样恰好我都具备)。它需要一个答案,但仅此而已。一旦找到
答案,问题便能够获得圆满解决而不复存在。找不到答案,也不会造成灾难性后
果,不会遭遇实质性危险。而后者却属于哲学——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领域。
在这里,问题不是用来解决(也没有答案),而是用来沉思、用来不断追问、用
来无穷无尽地质疑的。一旦闯入这个领域,在不断的追问、质疑中,你最后发现
只有“我在质疑”这件事本身再也无可置疑,那你是发现“I think,therefore 
I am”(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就算没有那样的幸运,在抵达终点之前的半路
上你不幸疯掉了,那你也至少是尼采。中国古代不是曾经有人闯进去格过七天竹
子差点格死吗,但那是王守仁阳明先生。可惜这样的境界对我既构不成诱惑,也
不得其门而入。主观上,我不想进去,客观上,我进不去。由于其门槛之高令人
咋舌,所需要的不是小聪明(小聪明在这里反而成为累赘)而是大智慧,更由于
用我(其实绝不是光我,应该包括绝大多数汉语世界的子民)的眼睛根本看不到
去世俗化的、不带丝毫功利色彩的所谓问题,强行闯入,除了疯掉,便是死掉,
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这句话译回英语,最大的困难恐怕就在于这
个“问题”,你是译成question呢还是译成problem呢?事实上,这句台词一经
东方的哈姆雷特念出,便再也无法译回原文,就跟失去贞洁的女子再也返回不到
少女时代一样。就算to be, or not to be还是那个question,但那已经是一个
早被problem祸害过的人造处女膜。如此比喻,只是要指出不同民族间文化精神
差异的事实,并不表明褒此贬彼的价值立场。也跟说处女膜的真假有无只是一个
事实判断,并不包含道德评判是一个道理。我确实认为,语种即是民族文化品格
的标志。汉语中没有某词,表明中华文明缺某一块,在中华民族的精神活动中没
有形成某概念。你要说这是在刻意贬低汉语,是丧失民族自尊的妄自菲薄,那我
不妨换个说法:勤劳务实的中华民族一向把怀着乡愁寻找家园视为病态的矫情,
我们的精神追求在于讲究天人合一,讲究吾养吾浩然之气。而这个“气”字,气
吞山河是它,阳刚之气也是它,你把它翻成英语试试。gas(气体)显然不行,air
(空气)更不行,那还有什么呢?说明讲英语的民族比讲汉语的民族至少要少一
气。这下你满意了吧,该不会又批评我妄自尊大吧。


  作为一个有责任心有原则而且写作态度超真诚超严肃的小说作家,我始终坚
守一条宗旨:主观上不能欺骗读者。若有读者读完拙作后大呼上当受骗,那一定
是因为我们对欺骗的理解存在重大分歧。什么是欺骗?我给出的定义非常简单:
把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拿出来让别人相信。无论拿出来的东西何等荒诞不经,只要
自己坚信是真的,那就不是欺骗。昨天,铁杆毛粉王保贵先生给我讲了一番道理,
我连一个字都不信,但对他老人家依然敬重如故。因为我深信一点:他(不带丝
毫怀疑地)认为他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再说,尽管慷慨
激烈,尽管气势磅礴,他却丝毫没有强迫别人接受他的观点的意思。退一步说,
即使他掏出手枪比在脑门上胁迫我相信,即使我别无选择,不敢奋起反抗,不能
逃之夭夭,只好屈服顺从,那我也知道这完全是出于他恨铁不成钢的爱心。我可
以骂他独裁专制,骂他法西斯,也可以说他二,说他弱智脑残,但唯独不能说他
是在欺骗。

  细心的读者也许早已发现上面自然段第一句话所包含的逻辑错误,会问:
“存在主观上不欺骗读者的小说作家吗?”这里我要指出:问题提得尖锐,但仍
然是一个伪问题。我们知道,魔术师、小说家、政客和职业骗子,以某一维度考
量,他们是同一类人,干的是同一种行当,都是“创造性运用事实”的人。但你
想过没有,前面三种,魔术师表演的时候,小说家写作的时候,政客做政府工作
报告的时候,他们否认过自己的身份和职业吗?想起网上看到的一个段子,说日
本电视台举办说谎大赛,为公平起见,拒绝公务员、政客参赛。因为他们一参赛,
别人很难有获奖机会。(段子是马英九讲的,这让我略感意外。我一向不喜欢马
英九,更厌恶日本人,可是看过这个段子,两者在我心目中的猥琐形象居然有了
些微改观)。它其实说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假如你收到短信“我是骗子。请往我
账户打款多少多少……”,你肯定不会上当受骗,更不会火冒三丈,对吧。

  道理如此简单,简单到经常被我们无视的程度,然而却非常重要,非常深刻。
不懂得这个基本道理,那你就无法对魔术与骗术、虚构与谎言、行政与行骗作出
区分,也就根本搞不清楚究竟谁是骗子,谁不是骗子。


  长篇大论半天,无非想要说明,我要处理和解决的问题乃是problem而非
question。即使小说纯属虚构和想象(当然你也可以说是臆想),并不存在作者
主观上的欺骗。你要还不认同这样的解释,或者换句话说,你先是对我虚构的情
节信以为真,继而大呼上当,那是你的问题,不能赖我。


  四.不像间谍的间谍才是好间谍

  为计算方便,我们把起始时间精准地定为北京时间0时。这样,严格地遵行
指令,在距平壤210km的安州下了高速, 5点20分,我准时把车停在“平安南道
农机修理七厂”的牌子下面。这时,天蒙蒙亮,寒风刺骨。

  以一长两短的节奏按完喇叭,马上听到拖拉机发动的声音,接着一架大型的
拖拉机车头开出工厂大门,径直开向对面空旷的田野。我尾随其后,来到一个干
涸的池塘边停下车来。这时我应该首先下车,打开机盖,检查水箱,然后拖拉机
手就会走过来问:开锅了?给你用一下我的水桶。

  但是,外面太冷,我实在不想下车。我并不怀疑那个拖拉机驾驶员就是与我
接头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就想要作弄他一下,看看我不出去,他如何跟我对暗
号。果然,耗了一会儿,他先沉不住气,熄了火,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一手拿摇
把(发动拖拉机的工具)一手拎水桶向我走来。我一脸坏笑,看他怎么开口。谁
知这个傻大个扔下水桶和摇把,一边跺脚一边搓手,直接喊出了第二句暗语,让
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看着面熟啊同志!咸镜老乡吧。”

  这么可爱的人,真不忍心再难为他,于是我打开车门让他进来,把暖风开大
并轰了两脚油门。此人身材极为高大魁梧,往副驾驶座位忽通一坐,把我这头像
跷跷板一样撬了起来。天啊,这不就是我的邻居和发小——十天前从长平公司机
关工会抽调到王台矿带领50个老妇女组建军乐团的司主席安明先生吗?

  不是。根本不是。人长得一模一样,表情却是完全陌生。这副冷峻严肃、公
事公办的面孔,司主席别说是对我,对谁他都装不出来。怪了,在朝鲜民主主义
人民共和国,男子的平均身高要比大韩民国低差不多10公分,而韩国男子的平均
身高又比中国低不少。那么,此人在平壤人眼里,应该跟姚明在上海人眼里一样
醒目吧。让这么个人搞地下工作,也不知道朝鲜同志是怎么想的。(当然,这种
疑虑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但他还是严格按照程序,刻板而庄重地对完后面的
暗号。我只好忍住笑,努力给予配合。

  “你有一个姑父叫崔成浩?”
  “是的。……哦不,我没有姑父。我是崔成浩的姑父。我也叫崔成浩,作家
崔成浩。”
  “安明。原赤峰艺术团副团长。十天前调到银河水管弦乐团,担任首席长
号。”
  “认识你很高兴,安明同志。”
  “认识你很高兴,崔成浩同志。”
  ……
  双方身份确定无疑。安明让我等他一下,就又回到拖拉机上。我见他爬进爬
出、车里车外忙活,猜他是在调试天线,鼓捣着要发报。

  大致猜的不错。不过当他重新回到我的车上(这次不是副驾驶座,而是直接
坐到后排座上),从兜里掏出一台与六耳手里一模一样的爱派,才知道我严重低
估了朝鲜同志通讯装备的现代化水平。他刚才在拖拉机上摆弄的应该是一种类似
无线路由器的装备,当然性能要强大得多。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满脸通红,紧
张、激动,不停用手指在爱派上面戳戳点点,并用另一只大手捂得严严实实怕我
看见,就又想发笑。难道他是在跟天降伟人金正恩元帅聊微信吗?

  他收起平板电脑,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上,等于又让我坐了一次跷跷板。他
恢复了原先的表情,冷冷说道,30分钟后我们在直升飞机上办理交接手续。我问:
刚才是跟最高司令官通话?他说不是,是次帅。我笑道:一个次帅,你那么激动
干嘛。他大不以为然,凶狠咆哮道:次帅怎么了?次帅是谁想给他发微信就可以
给他发微信吗?

  刚才利用他专心弄爱派的空挡,我已经迅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事情并决定下
一步怎么做。我想,相对于精密而庞大的“雪桥行动”,具体到我头上的任务可
能只是整个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如果完全按照指令和程序不出差错的话,我
把东西交给朝鲜同志,就没事干了。那剩下的30个小时怎么办呢?因此我要通过
眼前的安明同志,制造一个让事情不说是发生戏剧性逆转也起码要让它节外生枝
的“事故”。于是从后备箱里拎出两瓶酒——一个整瓶给他,一个半瓶给我,又
从纸箱里抽出两袋方便面权当下酒菜。果然不出所料,安明同志一见这两样东西,
眼睛里放出贪婪、惊喜的光芒。他学着我的样子,把方便面包装袋撕开一个小口,
掏出调料撒进去,然后捏住口揉两下再晃两下,用粗大的手指捏起一小撮放进嘴
里,说:真tm好吃!赞曰,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啊。我诚实地告诉
他,豫竹方便面是方便面里最便宜的一种,在敝国,有钱人是不吃它的。他不屑
地哼了一声,根本不相信。酒倒是有钱人也爱喝的老白汾酒,俗称黑轱辘,一瓶
酒带一个酒杯。这样我们就可以一手酒瓶一手酒杯,间或嚼一口“天上有”,开
怀畅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安明同志打开了话匣子。我先是问他,放着副团长不当,跑到
平壤来吹长号,这不是……我想说脑残,但怕他听不懂。结果他——眼睛里升腾
起一种象云象雾的东西,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福与憧憬——深情说道,能在天降
伟人身边工作……

  这下我彻底想通为何要用这么一个高大威猛、朴实憨厚、清澈单纯、口无遮
拦……的人做秘密工作了。在这个神秘国度,也只有这种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间谍
的人才能当间谍。诗人西川有云:太像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把这句话变一下
我觉得很合适:太不像间谍的间谍才是好间谍。他要稍稍像一点间谍,再普通一
点,再机灵一点,再精明一点,再狡猾一点……绝不会安然潜伏到今天,恐怕早
就被突突或是被犬决了。你看张成泽,你看李英浩,你看早先的“延安帮”和后
来的“北京派”……哪个不够精明,哪个不够机灵?

  由于头开得相当满意,使我们的谈话很快进入一种情真意切、推心置腹、畅
所欲言的氛围之中。说到动情处,安明几次情不自禁掏出他的爱派给我看。不仅
让我看了“贵方为掩护你作出多大的努力啊”的庆丰包子铺的一组照片以及@作
家崔成浩那条“有时,大家瞒着恩恩,都挺想和雪雪在一起,但一想起泽泽,就
都忍了……”的微博,甚至还把刚才与之微信的次帅的头像调出来,弄大,供我
仔细瞻仰一番。

  “这不是跟赵本山演卖拐的范伟吗?”

  “胡说,这是本次行动的002号首长,我们敬爱的次帅同志。”(30分钟后
次帅同志跳起来扇了安明一巴掌,他就也沿用我的胡说,改称“一个臭卖拐的有
什么了不起”了,这是后话)。

  然而,营造氛围容易,令其持续加温却非常困难。随着话题的深入,我越来
越感觉到不轻松。不要说掌控局面、引导谈话的走向和进程,就连保持热烈气氛
都深感吃力。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已经失去改正机会的)错误。

  要想理出一个头绪,就必须把原始谈话记录进行大幅删减。即使如此,也还
是需要用一章的篇幅才能写得下。

  五.人是手段而非目的

  谈话主要围绕我的三大问题(也可称为三大谜团)展开。而后来一度陷入僵
局,则完全由排序不当所导致。

  问题一:“雪桥行动”的性质是救援还是袭击?
  问题二:为何选择让我一个煤矿退休老职工参与如此重大的行动?
  问题三:他们究竟是(1)为何(2)如何找到我的?

  对于问题一,安明同志的解释过于繁琐冗长。他坦言我们确实是要拯救一个
重要人物,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但这是否就是整个“雪桥行动”的全部内容和
核心内容,别说他一个普通特工不知道,便是002号首长都未必清楚。

  “他也跟我俩一样,貌似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而对于这盘超大棋局来说,
其实我们都不是对弈者,只不过是棋盘上几枚棋子而已。”

  话虽这么说,语调却明显带有一种并不刻意掩饰(倒是刻意不掩饰)的优越
感。确实,他比我知道的要多很多。我连将要交给他们的密码箱里面放着什么东
西都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并且能讲得头头是道。这让我略感自卑,心想,就算
都是棋子,重要性也还是有极大差别的。这盘大棋若是中国象棋,我就是一颗刚
刚跨过界河的小卒,若是围棋,那我不过是相当于扑一下很快被提出棋盘的一颗
弃子。

  他告诉我,说我的箱子里放的不是武器,不是机密文件,而是一种专给机器
人注射(我没听错,他就是这么说的)用的生物化学制剂。想起几小时之前武直
杠10上的化疗,我觉得,这话可信度极高。但这跟救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举起酒瓶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里,瞄了一眼我手里的酒瓶,反问,“偷
梁换柱,李代桃僵,这不都是贵国的成语吗?东西是你给我们带过来的,应该我
向你请教才对。”

  我原来的半瓶酒还剩一多半,他已经喝完了自己那瓶整酒。看来他不止一斤
酒的酒量。我只好把剩下的酒也递给他。问:我们要拯救的重要人物到底是谁?
他晃晃酒瓶,笑眯眯地回答:恕我不能奉告。……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未必猜得
对。不过,不论猜对猜不对,都不能说出来。干我们这一行,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和纪律,我想你能够理解。我又问:这人的性别也不能说吗?是棋手还是棋子总
可以讲一讲吧。他沉吟良久,答曰:两个问题,恕我斗胆回答一个……绝非棋手,
也只能是棋子……看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敬请谅解,敬请谅解。

  真让我领教了一个国际级专业特工的素质和本事!我根本不懂朝鲜语,这一
点安明同志肯定清楚,也不会不知道,当他的话被耳机翻成汉语时,那两个人称
代词发音是完全相同的,但他还是机警、果断地避开了 “他”或者“她”。

  也许他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说得太多,当话题转移到问题二,他只说了一句话
就再也不吭声了。这句话简短而铿锵有力,像是一句格言。他说:

  “领袖对你的了解,要远比你本人对自己的了解,深刻的多得多思密达。”

  我絮絮叨叨对安明同志讲了我的简历。告诉他,对于我数不清的顶头上司,
我都这样开导过他们: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别人也能干好它,就别让我干。否则
一定会干砸。也就是说,我只能做那些别人做不了的事情。……最能说明问题的
是贾主席电脑里那个忘记密码的大文件夹,几乎全工会包括传达室老曹都试过了
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就在他准备放弃,要低级格式化硬盘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我。
当然,我必须要他承认这活没人能干得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原
来那是一部日本女优好像是苍井空老师拍的写真影片。再一个著名的例子是陈团
长办公桌抽屉的锁,有钥匙,但谁也打不开。最后还是我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轻
松完成任务。——我意思是说,我的这点本领,就算没有完全湮没在13亿人口的
大国里,也总不至于上达天听,为最高当局所掌握吧,隔着多少级别啊?
  安明同志把袋子里最后一点方便面渣渣倒在手心,一仰头拍进嘴里,转头看
着车窗外面。他对我的话显然不感兴趣。
  于是我换一个话题,谈起“贵国”实行君主立宪的可能性来:
  “你是朝鲜劳动党资深党员吧,”为骗取信任,我谎称我于1980年2月光荣
入党。
  “贵我两国,说难听一点,其实并(此处省略17个字),贵我两党,也还
(此处省略29个字)不论多遥远多困难,总是趋势。就现状而言,维持一个非宪
政民族国家的政体不致发生大的动荡,君主制要比共和制好一些——起码在接班
人问题上不会有难以预料的变数——虽然我们都没有虚君传统……”

  六.挺不住意味着一切

  “行了行了,神经病。”安明同志焦躁不安地摆手,不让我继续发挥。
  ……
  “完全同意安明同志的决定。“王铁一边示意我停下,一边转过头向王达和
军利下达指令:去找根绳来。不是我批评你们这些诗人。办事效率太低!一上午
连个心理医生都联系不上,浩子还没来电话?军利回答说,医生联系好了,病房
床位还得等等,北京的情况你也知道……
  “我不去北京!我哪儿都不去。我不是神经病……”我惊恐万分,想跳窗而
逃,但被他们三人死死摁住动弹不得。这情景,这味道,让我恍惚再次置身武直
杠10的机舱里。
  王铁、王达没穿白大褂,是因为军利事先打过招呼(不让司主席探视也是他
的主意),害怕我太受刺激。王铁大夫要赶飞机去乌鲁木齐讲课,怕两人弄不住
我,临走前把我结结实实捆在门诊室的病床上,又把两人叫出门外叮嘱一番才走。
王达伸出3个手指在我眼前晃晃问是几个。我长叹一口气,说,185个。说完闭上
眼睛再不搭理他们。
  太行山南麓大山深处,有一个叫乌溪的小村。别看村子不起眼,却着实出过
些人物。王铁王达弟兄俩早年受老祖父(悬壶济世名满晋豫两省的名医)熏染立
志学医,上海医科大毕业后又先后去德国攻读博士,学成后,婉拒欧美多家医院、
研究所的礼聘双双海归,成为本地这家大型医院的两根台柱子。哥哥王铁性格刚
硬豪爽是位骨科大夫,常被直升飞机拉来拉去处理各种疑难手术。弟弟王达性情
温厚儒雅是位血液病专家,工作之余,总跟一帮女诗人喝酒吟诗,不在话下。军
利和浩子则是专业诗人,一年有多半年走京串府乱跑,开笔会,开诗歌朗诵会,
只是到了年根才能逮住他俩。长号王子司安明另有一番景象。当年土改,司、莫
两家分得本村财主段员外家五眼窑洞。司家成分略低,给了他家青砖漫地三眼西
窑,俺家成分略高,只分到剩下的两眼东窑。本来中间还隔一层秫秸泥皮的矮墙,
63年发大水把墙冲倒索性不再修它,两家人成了一家。只是这个安明,从小不务
正业,犁耧耙盖一样不会,一天到晚拿支破号站在窑顶乱吹。居然让他吹出名堂,
不但把自己吹成工会主席,还把老莫也提携到了矿文工团。6人里头最数老莫不
济,却也还混成了一名副科级音乐编导。这样一来,方圆二十里,无人不晓乌溪
六贤(原来叫乌溪六君子嫌它口风不利遂改)大名。

  两人嘀嘀咕咕,窸窸窣窣,趴在桌子上研究我那份提纲一样的稿子。军利说,
刚才他念到第五章,后面还有两章,要不再让他往下念念?王达说,不敢让他再
念。看标题就能看出来,越来越不正常。要真疯掉,咱两人收拾不住。
  听到这话,我苦笑一声,慨然叹道:一帮著名诗人,把一个著名诗盲绑在床
上。谁是疯子谁是常人还用说么。
  见我开口说话,两人赶紧凑到跟前。军利说,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受嫂子之
托把你骗来,只想帮你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别无它意。还望老莫给予十分配合
才是。我说,怎么不配合了,不是已经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要不是王铁打断,现
在应该差不多说完,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了。王达说,狗屁。越说越不上道,你自
己疯掉不算,还要把我们都弄成神经病,看看你这最后写的,哪有一点水落石出
的迹象?边说边把那一沓A4纸的最后一张抽出来给我看。上面写着:
  爆炸。第5象限。无法直视的美丽。
  教授的电话:
  “你到底是不是小崔?”
  “我当然不是小崔,小崔是我老婆。”
  “你tm早说啊!”
  “你tm问过我吗?”
  “……你死定了。”教授说。
  ……
  “不行,”我摇摇头。“一条完整的思路,一旦被粗暴地打断,那就再也连
不起来了。”
  王达把纸放回原处,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老莫啊老莫。你胡编乱造了这么多
东西,全是在36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这对解决你的问题没有一点用。你能不能
努力回忆一下,在这之前(“之前”两字语气很重),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如说,
那天你是中午开始睡的。上午都去哪儿了,吃中午饭了么,吃的什么?
  “包子。我从矿务局机厂门口那家西湖小笼包店里买回40个包子。那是我们
一家三口的午饭,但都让我一个人吃了。”我终于想了起来。
  “这就对了。有这40个包子,热量足以支撑36小时的整个雪桥行动。只是,”
王达满腹狐疑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一个人一口气吃掉40个包子。那么问题来了。那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或
者换句话说……”
  “等一下,拿过来让我再看一眼。”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两人一边为我松绑,一边听我缓缓道出整个事情的
真相。那天开车去单位,为司主席打印那份爵士版《好运来》的配器总谱,意外
地遇上意中人——那位心仪十年却从来不敢搭话的美女同事。这位美女同事从来
没拿正眼看过我。当然,她要拿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而那天我正在电话里
给司主席交代乐谱的事情,我说这个谱子可是摇滚范儿,演奏时别把你们那帮老
妇女乐手的腰扭了。她居然抬头对我笑了一下。于是我用听电话作掩护,鼓起勇
气盯住她那双眼睛看了足足3秒钟。——一双美到不容直视的眼睛。后来,心神
恍惚地回到家里,鞋都顾不上换,立刻打开电脑,找出那幅金正恩夫人李雪主的
照片端详起来。……就在下意识地把最后一只包子塞进嘴里的时候,我突然停止
咀嚼,因为,显示屏里的眼睛无声地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下面挂出两颗晶莹的
泪珠……
  军利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说,嫂子找你。
  “好点没有?”
  “什么好点没有,本来我就好好的。”
  “那好。再过两个小时过来接我。“
  “那你现在打什么电话?”
  “怕你跟他们喝酒啊。”
  “……等一下崔总。那天我是不是喊你小崔?”
  “哪天?”
  “就是前几天,一觉睡了36个小时……”
  “……不记得了。”
  两分钟后她又打过来电话。这通电话,可以作为本篇小说的结尾。
  “没错,那天你确实喊我小崔。”
  “然后呢?”
  “然后……”
  然后,我跟我老婆在电话里同时说:
  “朝鲜003号大桥融化了。”





  2013年12月30日初稿
  2014年10月12日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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