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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路

  浅草/文

  一

  今年会有一个好收成,对于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疑议的了。如果换成个把
星期前说这句话,那有经验的人还会反驳说:“别高兴太早,一切都还在未定中
呢!要是接连下场雨或者刮场大风,那眼看着的好收成又毁啦。” 但是现在大
家只会乐呵呵地应声说:“是啊!是啊!”要不还会找补上一句,“但愿今年的
谷子能卖个好价钱。”
  天道酬勤。从山坡到平地,庄稼处处长势喜人。尽管由于经济学家们的阴谋
诡计,在这个年头即便丰收也还是要让人悬着心,但是眼前的这幅景象毕竟还是
很宽慰人心的呵!整个大地像给铺上了一块黄金的地毯,随着地势的起伏,在太
阳底下灿灿地闪着光;蜻蜓扑扇着翅膀,在沉甸甸的穗子上时起时落;虫子已经
连续鸣叫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此时也变得慵倦了,仿佛疲惫的演员只等着谢
幕的那一刻降临……整个乡村暂时笼罩着一种似乎在一项重大行动的前夕才会有
的庄重和宁静。是的,过不了多久,明天或是后天,田间人头就会攒动,机器就
会轰鸣起来,这种气氛就被打破了;然后,这幅画卷会被弄得七零八落、残缺不
全,直到一天,被清一色的绿取代,那时山村才又复归于宁静。不过现在,让我
们还是满足于眼前的静谧和喜悦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长就急匆匆地赶到田大伯家,敲起门来:“大伯,
起来了没有?”
  “起了,起了。”里面是一阵穿衣服的窸窣声。
  “大伯,要这样的话我就不进来了。您应该还记得我家在坞田坂的那亩地吧,
上回还是您治的虫呢。洗把脸您就直接上那儿去,咱们先从那割起。别忘了把您
自己的镰刀带上。”
  “好,好,好!”里面又传出一阵匆匆的应允声,然后是几声咳嗽。

  二

  田大伯是村里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个子不高,人虽精瘦,看起来倒蛮精神
的,别人因此常夸奖他硬朗。“我一走,我这一家子就绝种啦,硬朗有什么用。”
而他总是这么回答。
  说到田大伯的一生,其实是挺不幸的:他和妻子结婚二十多年,只生有一个
儿子。妻子去世那年,儿子刚好高中毕业。因为考大学欠几分没考上,最后托娘
家的关系进了一家公办的氟石矿。儿子聪明灵秀,又能吃苦,田大伯一向对他期
望很高,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多久,一场矿难又夺走了他的命根子。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还记得,矿难发生的那天,正下着瓢泼大雨,田大伯赤着
手在雨中一边疯狂地掏扒着泥沙和石块,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
几番被人拉走,又扑回来。在他身后,血水像小溪般流淌。在场的人都觉得,他
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的确自那以后,一向手脚灵快的田大伯似乎少了些活气,他避开人群,独来
独往,时常一个人坐在村口,呆呆地望着放学回家的孩子。村口的这所学校,他
儿子树生在这儿上过学。树生当年还是这所乡村小学唯一考上县一中的呢。老师
们都认得田大伯,按村里的习惯,他们本该称他“树生爹”,但大家似乎都体谅
到了他的伤心处,所以打招呼时一律都改称他“田大叔”、“田大伯”。
  自鳏居之后,村里人看他可怜,给他提了好几回亲,但对方看他这副光景,
都摇摇头,见了一面就没了下文。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些年头,看来在田大伯身上生命的意志最后还是战胜了疯
狂迹象,他渐渐从这些打击中熬了过来,恢复跟人交往。他明白自己这辈子注定
要光棍了;他知道有句俗话“人生莫受老来贫”;他还把自己一生的大不幸——妻
子的早逝,儿子的惨死——都归结为自己过去对人生险恶不测的一面防备不足;
所以,他开始攒钱。他不会做买卖,尽管地里种的蔬菜自己吃不完,却不懂得拿
到市场去卖,换做现钱。他的岁入主要靠儿子的抚恤金,起初每个月一两百的样
子,现在已渐渐增至五百;此外,现在国家政策好,政府怜贫恤老,年终还能领
取不定额度的困难补助;除了这两项就再难寻出别的收入了。
  田大伯早已在心里盘算过了,倘若身子不出大的毛病,靠这点钱日子也还是
过得去的,毕竟在农村吃穿用度开销都不大。他所担心的是病。大概是前年光景,
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胸闷,好像是肺出了问题,咳嗽得厉害,四处求医,跑了不
少医院,吃了不少土方,病最后算是给治好了。可细算一下,吓!连打针吃药挂
点滴,一下子就治去三千多块钱,相当于一年多的积蓄了,让他着实心疼了好一
阵子。
  其实别看田大伯平日里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在生活中还算得上是个有心人
呢。比方说多少年以来,他就一直冷眼观察着村里一个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的命运。
当看到他们中有些起初只是得了一点小病,仅仅因为手头没钱,无法及时医治,
小病渐渐演成大病,最后死掉,他总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赶在生病之前就已积
攒起几个小钱。“他们简直不是死掉,而是烂掉的!看着他像冬天地窖里的红薯,
开始大概因为磕破了点皮,后来那伤处渐渐变软,化为黑点,然后黑点不断扩大,
发霉,长出毛来,最后整块都烂透了,变成发黑、发臭、流着脓水、软塌塌的一
团……而与此同时,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会感到身上这儿那儿不舒服,这儿
疼那儿疼,然后就不断地抱怨,哀哀地哭;直到一天哭都没了,于是就完蛋了。
老天就是这样跟人开玩笑的。不过,我可不能让这种玩笑开到我头上!”他经常
这样想道。
  自那以后,他的生活越发节俭。买样东西,办点事情,一分一厘都算计好,
仿佛在防着下一场病的偷袭,仿佛多花一个钱就意味着在防病魔袭击的墙垛上多
开了一道口子。这种瞻前顾后的生活在别人看来尽管忒没味,对他倒其乐无穷,
仿佛从中找到了某种精神寄托。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田大伯生活中的一个癖好了。他特别爱向那些生过病
的人打听:得的是什么病?这一趟住院花了多少钱?哪个地方看病最省钱?谁有
治某病的祖传秘方?……等等。他把收集得来的“情报”工工整整记在一个心爱
的小本子上,以供自己时时查阅。当他听说自己手头的积蓄足以治一场眼病或者
肝肿痛时,心头就呵呵直乐;可一听离摘一次肿瘤还得苦熬上好些年头,就又发
起愁来。当然了,他从来没有得过眼病或者肝肿痛,更不用说肿瘤了,但在他头
脑已有些糊涂的想象中却深信自己得这些病都是早晚的事,因此不能不在经济上
有所防范,万一……总之,他满脑子的病,病,病。病成了他生活的中心,欢乐
和痛苦的源泉。病也成了他衡量生活中每次花费的货币单位。你经常可以听到这
样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从他口中冒出来:“嗨!够打一次点滴了”,“哦!能买一
盒膏药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从性格上说,田大伯远不是那种爱巴结讨好的人。他虽然耳闻时下这个社会
靠关系吃饭,一个人要是没有关系,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但让他提上两瓶酒,
到某个官儿——在他眼里,村长、村支书就算是官了——那里去坐坐,他会觉得
比死还难受。谁当官,当多大的官,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甚至对村里近年来
吵吵嚷嚷的选举感到诧异,觉得那不过是大伙儿没事干想出新花样图个虚热闹而
已。生就这副喜好安静和独立的性格,再加上儿子的夭亡,他就更觉得没去讨人
家好的必要了。本来要是儿子在,成家或者盖房子,还少不得求人家,特别是盖
房子,用地要求村干部审批,建筑材料要通过关系购买……这样一来还真避不开
跟“那班人”打交道。“可儿子一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他有时会情不自
禁地这么想。当然啰,他也知道,仅仅为了省却一些讨厌的麻烦,竟认为儿子的
死值得,这种念头是罪过的,可他还是不由自主会这么想。
  不过,说起来难以置信,田大伯近年来突然变了。起先有一阵子,大家看到
他带着村长的孩子在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下玩耍。后来,有人声称夜里碰见田大伯
从村长家门口出来,临走村长还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再后来,又看到他给村长家
干活。大家都感到异常纳闷,两人的关系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热络。而如今,村
人已见怪不怪,连这点纳闷儿也没有了。

  四

  使田大伯发生转变的是这样一件事情。
  前年年底,村里发放困难补助,田大伯只领到一百块钱,这是历年来最少的
一次。这固然让他有些失望,但因为这笔钱本来就没有定额,再说除了村里的几
个头头,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数目,所以也没去多想。他只觉得政府越来越抠门,
往后更要靠自己的精打细算了。可后来他隐隐然听人家背地里说,这笔钱的确切
数目是三百,而不是一百,克扣的部分被村里的几个头头私下里瓜分了,只有少
数几家与他们关系要好的才领到足数,有两家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困难户。
  听到这消息,起初他肺都气炸了。“哼!这班坏蛋、吸血鬼、肿瘤,竟敢克
扣人家救命的钱,真是没了天理良心!”他愤愤地叫道,然后在屋子里把村委的
那班人逐一骂了个不得好死——但也只能到这一步了,要他揭竿而起,找他们算
账,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年轻力壮,非找他们算账不可,可是既然……那就
算了……;如果有人在这件事上带个头,我一定也拼上老命,可是既然……那就
算了……;如果儿子还在,我断乎不会听任人家欺负,可是既然……那就算
了……”。就这样,他在一连串“算了吧”的感召下从决斗线上节节退下,最后
反倒“清算”起自己来:为什么有的人能领到足数,而我和其他人就领不到?还
不都怪我自己没有跟人家搞好关系。我活这么一大把年纪,回想起来,哪个村里
的官儿的门槛都没有踏进去过,这是实在应该抱愧的。有一年,村长在路上碰见
我,告诉我他把我列为困难户报上去了,可我当时只“嗯”了一声,连谢都没谢
一下,现在终于……唉,在这个年头谁不靠关系吃饭!要是村长不捧乡干部,他
能当上么?哎,瞧我这死脑筋!如今可得了报应……
  既经作了这番反省,当天他就特地进城买了一个玩具娃娃和几小袋糖果,晚
上到村长家去,借口去看看孩子,呆在那儿。整个晚上他只字未提补助的事,只
一个劲地叹苦经、告艰难;谈话出现冷场,就哄村长的孩子吃糖;要不就谈谈他
心爱的话题——病:村里某某最近得了什么病,某某住院花费了多少钱……等等。
总之,他知道自己来得有些突兀,也不便把意思言明。只是待要离去时,想起要
是再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才急匆匆地抛出这么一句:“村长,以后用得着我,
尽管吩咐好了。”村长眨了两下眼,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他
送走了,心里还嘀咕:“这老头可真怪!”
  自那时起,村长开始叫他干些照顾小孩、看管牲畜之类的零碎活。村长家的
活很多,田里山上几乎忙不完,之所以没给他派重活,倒不是有心照顾他,而是
村长心机细密,顾虑到在他这个年纪,要是不小心弄伤或者弄出病来,还得倒贴
医疗费,那就不划算了。
  可有一回,村长一家在田里收割庄稼,眼看要很晚才能收工,幸亏田大伯路
过,他二话没说就卷起裤腿参加了进来,而且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不逊于年轻人,
让他一家得以赶在日落之前就收拾停当。这件事给村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
一些重活也渐渐托他来帮忙了。

  五

  前面提到的这位村长确切地说应该称作“前任村长”。三个月前,一群村民
们纠集起来,到县政府反映他私自卖公家木材之事。县领导怕事情闹大,给上面
造成不好的影响,慌张之下,没做任何调查,就撤了他的职。因此,他现在实际
上已经不再是村长。
  提起丢官一事,这位前任村长至今仍耿耿于怀。“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按
时下的规矩行事罢了。”无论在私下还是众人面前,他都气呼呼地这么说。在他
眼里,换了任何别的人,在他的位子上也都会像他那么去做的;也许比他还糟,
做得更过分;只不过他们没逮着机会罢了。
  最令他咽不下这口气的是,闹事的不过是村里的几个混混,而如今他们自己
倒坐上了他的那把交椅了,也不问问自己的屁股配不配。在这件事上,还有一点
让他鄙视他们的是,假若那班人有足够的能耐,蛮可以抓住他的一条大尾巴的;
可那是怎样一伙半死不活的白痴啊,把他的老底探了半天,最后只揪住了尾巴上
的一根毛。譬如,他们说私卖木材,那才值几个钱,算个球,老子进账比这多的
还多了去了呢,有种你们不妨也查出来!但他们居然凭着一根毛就把他扳倒了。
他一方面抱怨自己后台不过硬,另一方面又视其为奇耻大辱。因此他鄙视他们,
恨他们,决计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至少在精神上,他要像雪崩一样把他们压倒。
  因此这三个月来,他昂首挺胸地走路,大大咧咧地说话,大老远就跟人打招
呼,生怕人家以为他会露怯。他的整副派头好像都在说:“事情还没完呢,大家
等着瞧吧!” 
  乡里派下什么人来,照旧由他接待;为了趁机引起村人的注意,他总是故意
一下子买很多菜,很多饮料,像在置办宴席;等别人问起来——他就盼望有人问
起啊——他就说:“乡长在我家吃饭呢。”要么“县里有人下来,在我家歇脚。”
而上面好像也并没有因为他丢了官而轻视他,恰恰相反,似乎更看重他了。就在
被撤职的当天,乡长就用小轿车把他接走了。这事让当时兴高采烈的群众心里格
登了一下,给他们的好兴致泼了一盆冷水。等第二天回来,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
“下野人士”几乎一夜间换了一个人;原先沮丧的神色不见了,换了一副趾高气
扬、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获得了什么最高指示,如今回村传达来了。再往后,
因为有什么干部下乡,都要到他家落脚,所以给人造成这么一种印象,以为上面
不断地派人来安慰他、笼络他。而且听人说,乡上压根儿对新上任的那班人不予
理睬。如果有什么事非托他们办不可,也只是粗暴地拿这样的现成话吓唬人:
“这件事你们要是不办或者办不成,老子就撤你们的职!”
  新上任的那班人原打算继续追究他的责任,把他在任那几年留下的问题查个
水落石出的。这风声不知怎的被他听了去。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开会,他单枪匹
马闯进村会议室,站在门口,铁青着脸,冷冷地对里面的人说:“我来只有几句
话奉劝大伙:不要把事情做绝了,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不为自己,那就替你
们的老婆孩子想想吧!”说罢就慢悠悠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情景多半像恶鬼
显了一下灵,唬得在座的人半天说不出话来。结果不到会议结束,许多人就纷纷
起身告辞,他的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六

  既然村长已经下台,按说田大伯焉有再巴结讨好他的必要?可为什么三个月
来他还继续声不离口地村长长、村长短,仍然对这位倒台人物有求必应呢?难道
他犯糊涂了?
  要是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这恰恰是田大伯高瞻远瞩之处。
  在罢免村长那天,从县里派下来好些人——因为此事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
——其中有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拿着话筒,在村子里四处串门采访,一看
就是记者之类的人物。那天中午,田大伯去买酱油,刚巧碰上此人在商店里对着
一群村民发议论。不知是因何而发的,也没听到开头部分,但田大伯碰巧听进去
的几句话却让他很受用。
  “……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一手,不要断了自己的后路。”记者瞟了一眼刚把
头探进人丛里来的田大伯,继续发表他的高论。“现在那些当官的,别瞧他有权
有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内心里也渴望交个忠厚老实,靠得住的朋友,万
一哪一天倒了运也好有个依靠,因为官场风云莫测啊!……哼!现在的年轻人,
那就更不用说了,小小年纪就明白这个道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好像朋
友仅仅只是作为一条后路才对他们有用,别的都是扯淡!如今在社会上真正吃得
开的是那样一类人:如果事情有两面,他就准备两面;如果事情有十面,他就准
备十面……你们自己瞧瞧,时下哪个要人哪个巨富,不把自己的孩子往国外送,
钱往国外存?……因为这个社会,总有那么多的内幕不为人所知,某样东西明天
就要垮了,今天却还在叫大家一百个放心,因此谁都提心吊胆,而未来又不知去
向……在这种情况下,哪个聪明人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呢?”
  此外,记者还说了别的一大通话,田大伯已经不能听得很明白了。田大伯生
平最喜读书识字的人,所以记者的这番话让他心底豁然一亮,深深地印进了脑子
里。他当时想,倘若树生不死,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留条后路——留条后路——”田大伯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复咀嚼回味着这
句话。“话是说的一点错处都没有,可是怎么留?留给谁?……不过这好像不关
我的事,他说的是那些官儿、有钱人,而我算老几?一块泥巴,一个土豆而已……
可就算不关我事,这话说得可真有见识……”想着,想着,他出神地微笑起来,
竟把酱油瓶子也忘在了商店里。
  往后的事态将如何发展,田大伯和村人都看得很清楚。前任村长的趾高气扬、
飞扬跋扈,新上任的一班人的畏首畏尾、处处遭遇障碍,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迟
早要到来的结局。而被田大伯不经意间播进心田的种子,似乎也有意借着外部事
态的发展来表达自己。就这样,一天早晨,田大伯又突然记起那句话,猛然用手
掌一拍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哦,对了,留条后路!也不光是大人先生们
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我这把老骨头也得为自己留一条。事情明摆着,过不了多久
他又会回到老位置上去,而现在占着的这班人将一个个滚下来。这班人,打从第
一天起看起来就不像是做官的。做官得有魄力,而这班人有啥魄力,倒像是泥鳅,
趁着水浑的时候出来多游几下,一有风吹草动就只好钻回泥里土里了。要说魄力,
他才算有魄力!一个人要是命中注定成为大人物,那这个位置哪怕在他要饭的时
候就已经预留给他了,任何人都挡不住,抢不走。难道不是吗?蒋介石不就是原
先那个要饭的郑三发子吗?”田大伯找到了这么个历史事实把自己的思想论证一
通之后,忽然明白往后自己该怎么做、当下该怎么行动了。那天晚上,他又买了
一个玩具娃娃和几小袋糖果,趁着天黑,去了村长家……

  七

  田大伯起来,觉得自己身体不太舒服。他回想起夜里总是不断地做噩梦。有
一次他梦见自己住进了一座刚被洪水淹过的房子;房间里透着一股霉味和潮气;
那潮气在他光身子上凝结成大滴的水珠,而那霉味像是一股肿瘤烂了之后散发出
来的恶臭……又有一次他梦见有一只小耗子在身上上上下下地爬,他越是想甩开
它,它爬得越急。他甩呀甩,用尽了力气……最后总算把它甩了。这时他醒了过
来,发现自己湿漉漉的,汗水淋了一身,而且全身酸麻。三点以后他总算睡得安
稳了些,可不到五点又被村长吵醒了。他起来,感到全身困乏,四肢肿胀。他洗
了把脸,顺便擦了擦身子。擦完身他感觉清爽了许多。他又对着镜子摩挲了一会
儿脸上枯皱的皮肤,仿佛在阅读一份病历……然后就提上镰刀朝村长家田头走去。
  外头几乎还处于半黑,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联想起村长做什么事历来都
是风风火火,赶在别人前头的,心中不由地生起一股钦佩。凉风吹过来,他打了
个冷战。他感觉身上有些冷,埋怨衣服穿少了。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说,从暖和的
屋子里出来到冷空气底下,刚开始都是这个样子的,等会子就好了。可他还是感
觉到今天身子有些特别,要不夜里也不会做那么多噩梦了。“但愿身子不出什么
毛病,至少也得捱过今天。”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他来到田头,发现村长他们已经干了不少活,稻子割下来在水田里堆成整齐
的一垛垛。在水田里收割庄稼,这是农活里算繁重的一项了。脚踩在烂泥里,烂
泥巴从脚趾缝间冒出来,脚底时常打滑,不小心一个趔趄就会摔倒;有时光脚板
还会踩着小石块,把脚硌疼;最要命的是水里还有蚂蟥,那真是狡猾透了的吸血
鬼,咬着你的时候,你几乎一点感觉都没有,等你发觉,已经被它吸走一肚子血
了,即便摘掉它之后,伤口也依然流血不止……不过这一切对于一个一辈子跟农
活打交道的老汉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只是今天身子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田大伯,您老总算等到了。”村长抬头看见他,跟他打招呼,语气里似乎
有些抱怨,其余的人也暂停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看他,仿佛在看一个老怪物。
一双双眼睛里似乎流露着那么一种神秘兮兮的可怜和鄙薄的颜色,让田大伯看了
心里不由地发慌。他怯生生地笑了笑,可随后他越发感到尴尬了。他很快就担心
起来:这两天该如何跟他们相处,说些什么话,才能赢得他们的尊敬,或者至少
不能太丢脸。他最害怕他们会拿他打趣。他决计不论他们说他什么,他都一声不
吭,默默地干自己的活,让他们自己也觉得没趣。他甚至觉得他完全可以在精神
上与他们摆平。因为他们也不过跟他一样啊!当然,他是老了点,没有几年好活
了,在有的人眼里,似乎大可不必……可就算一个半截子入了土的人,只要还有
一口气,也要生活,也要有条后路啊!甚至可以说,人越是老,就越需要有一条
后路。因为年青人,年富力强,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打拼,不用去理会那一套;
可叫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能做什么呢?……田大伯就这样一边在内心里替自己热
烈地辩护着,一边走向田埂。看到他走近,村长用镰刀指着面前的一垄地对他说:
“大伯,这地方余下的一片全包给您啦。我家在小山包那头还有好几亩地——这
您也是知道的。我得拉大部队过去先把那边解放了,回头再支援您。等干得差不
多咱一块回去吃早饭。”村长当过兵,凡事都爱拿部队来比喻。任务交代完毕,
村长就带着一伙人走了。临走前,一个小伙子还不怀好意地对田大伯挤了挤眼。
  他们一走,田大伯松了口气。他卷起裤腿,看到自己干瘦的腿上青筋直暴。
他把一只脚伸进水里,可又猛地抽了回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一直传到脊背上,
在他身上刮起一场风暴,跟着,全身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他记起这一带经常有山
泉从地底下冒出来,那泉水真是侵肌裂骨般寒冷。他弯下腰,用手舀起一捧田里
的水往脚背上浇了浇,算是让它们言归于好,彼此不再计较。之后他抬起脚再次
踏进水里,并一直走到田中央。
  他看到饱满的谷粒挂在沉甸甸的稻尖上,出于老庄稼汉的本能,他满意地微
笑了起来,用手轻轻地拂了拂穗子。不远处有一条小泥鳅在稻丛中缓缓游动,那
样子倒好像一只小兽优哉游哉地在森林中漫步,穿行在树与树之间。此外,他还
看到在一丛稻子底下,几条肥壮的蚂蟥吸附在根部,黏乎乎的身体缠绕着一根根
稻秆,像热带雨林里从树上挂下来的一条条蟒蛇——他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种情
景。他想此刻暂时不去理会——不过他是不会放过这畜生的——先着手干活,因
为自己来迟,村长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他刚想弯下腰,可眼前一阵发黑,幸好抓
住了身边的一丛稗子才没摔倒。等缓过劲来,他不由地叹了口气。为了给自己增
加点信心,他再次弯下腰,然后就挥起了镰刀……可是身子很不对劲,不是一点,
而是很!一点力气也没有!干一会儿就感到胸闷,心突突直跳,虚汗从背上、额
头淌下来,全身酸麻,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
  “怎么办?”他问自己。“今天还干不干?”
  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说:“好歹把这片割完吧。”可是这片地太大了,似乎
永远割不完,干了一会儿,他又心下犹豫了。
  “能割多少算多少吧,吃过早饭要是还这个样子就不来了。”他尽力说服自
己,然后又添了一句,“但愿村长他们早点回来。”可村长他们似乎掉进了无底
洞,永远不回来了。
  突然,他的一只脚抽起筋来。
  “该死!”他骂了一声,想把那只捣乱的脚抬起来,可一个趔趄,不小心整
个儿摔倒,浸泡在了冰冷的水里。烂泥往四下里飞溅。他想爬起来,可抽搐却抓
住这一瞬间的工夫,在全身蔓延开来,把他制服了。他在泥地里蜷缩成一团,挣
扎了几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只小耗子在上上下下到处乱爬,用牙齿咬他。那牙齿又锋
利,又寒冷,仿佛大冬天放在户外的一把尖刀。他甩呀甩呀,越甩,它咬得越紧。
他想喊救命,可发觉自己的舌头在嘴巴里像打了个结,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倒
像是钻进了肚子里……渐渐地,天空在他上头旋转起来,一大群黑压压的东西在
围着他飞舞。他认出了一些,其中有他死去的儿子,村长,还有泥鳅,蚂蟥,肿
瘤。那肿瘤大得来像一盏灯笼。
  “完了,没有后路了。”他想,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等一小时后,村长他们一伙人过来,发现他已经躺在水田里,死了。人们在
他干瘦的腿上,发现吸附着几条又肥又壮的蚂蟥,滑腻腻的软肉已经被一肚子血
水撑得透亮,看起来真像一粒粒青紫色的瘤子。

  2004年8月初稿
  2012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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