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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乡村智慧
  缪永清

  小村四周树很多,密的稀的。密的就是到冬天蛇也钻不进,高岗地上的呢即
使夏天也只是稀齿梳子梳梳风罢了。但树从来一棵就是一棵,村里的人也是这样。
我觉得人其实也是一棵棵树,移动的树。
  父亲是什么呢,长得高高的一棵,满树浓密的树叶。这些树叶,我小时候形
容不出来,后来有一天与人争论乡村人有没有智慧,我突然想到了,树上层层的
叶子,就是村里人的智慧。父亲当然也是这样。
  父亲是个普通的乡村人。他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读过几年书,后来又做生意,
变得见多识广。他在乡里总是常常是被人高看,他们挂在嘴上的话是:这事,问
问某某(就是我父亲) 吧,这事要请某某!他就时常被请出去。
  没想到后来被乡长看中。乡长先是好话说一箩筐,叫他来当保长,村里人也
一条声说好事,干吧。父亲却摇摇头说,没心思,他说办事倒不怕,怕老要与上
边的点头哈腰,他干不来。他没有读过陶渊明,却厌恶那种场合,到底也没有松
口。乡长就黑了脸,带了乡丁到家里开的小店里寻事,想吓他出来干事。没想到
父亲不吃这一套,当大街上吵起来,人家动手把东西扔得满街都是。
  一家人急成热锅上蚂蚁,父亲笑笑:“这不就反倒好了?人家气也出了,面
子也挣了,就不来了。”果然,父亲说准了,拉破了脸面的乡长也觉没趣,也不
提叫当保长了。
  父亲埋下身子做生意。到上海做生意叫“跑班头”,在上海舍不得吃馆子,
带着家里又粘又稠的麦子粥,用胶皮口袋着,那算时髦的了。我后来瞎翻时翻到
了它,放在鼻下闻闻,一股橡胶味把我呛得作呕,被我一扔老远。父亲就吃这充
溢着橡胶味的粥。要是盛夏,一打开是带着胶皮的馊味,照样呼呼的灌满一肚子,
有时路上粥洒了就饿一天。有一次在上海办事耽搁了,身上总共只有几角铜子,
买了吃的就没有盘缠回家,再说要回家也不够。他反倒放宽了心去看摸彩,心里
说山穷水尽了,摸不到大不了在街角躺一夜,没想到中了彩,他满是胡子的嘴笑
成了一个黑洞。
  就这样积了点血汗钱,一道做生意的急吼吼置地买田,笑父亲没有动静。后
来总算看他弄了块地,听说是造房子,就叹气。地小,父亲想着朝天上借地,竟
造了一幢楼房,这在小村是破天荒的,他们当面说父亲了不起了不起,背后直说
他瞎扔钱。
  很快解放了。代替他做保长的受到管制,一道做生意买了很多地的成了四类
分子,全都鳖一样缩着身首。我们家人多又没田,房子再好也只是住人又不能剥
削别人,被评了个中农,还分到了田地。
  村里村外的人都翘着拇指说父亲:“还是你!你有‘穿眼’吧,世道看得
透。”“穿眼”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明白光阴百代,一看一个准的意思。父亲
却平谈的:“啥‘穿眼’!家人多不造屋叫我住啥?”
  人家不信。父亲摇摇头:“早就说了,做保长我嫌烦。地多了呢,整天盘弄
还是烦。读书时教书先生说子孙不如我,多买了地何用,子孙比我强,不买地又
何忧?”
  人家就问:“就为这不买地?”
  “哪里呢,世上的事从来好的一面跟着不好的一面,只要不光想着好事就
行。”
  “穿眼”的称呼还是传出来了。他肯定是“百晓”了,村里人有事少不掉问
他。“百晓”在村里是对半吊子的讽刺,可对父亲是一种尊敬。
  父亲有一种朝天算的本领,这更让他们叫绝。他算盘打得就像炒爆豆子,却
把算盘当摆设。我见过他早上在集市上帮人家结账,就从来不用算盘,人家要算
的,一说完,他随口就报出来了。村里人见父亲眼睛朝天眨眨就算出来,觉得神
极了,说只有刘伯温才有铁算,我觉得不就是现在的“心算”吧。这使他在方圆
十里地内小有名声,人家写信、写状子、写“分关”(分家、财产分割、做生意、
借贷合同等)总找他。
  逢到这种时候,他会端端架子,一边细细抚弄人家的纸笔,并不立马笔走龙
蛇,慢腾腾讲点掌故和新闻,显得十分随意。办事人家看人来多了,也很风光,
并不急着催他办。有一次,他讲有个官司,这家人把“未完”(乡下人称欠账为
“未完”)还了,把契纸当场撕了,这是大家眼睁睁看到的。过了一段时间,那
家人又向这家人要钱,拿出契纸为凭。这家人傻了眼:“不是早了结了,当场把
契纸撕了吗。”那家人指着凭据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啥。”这家人左看
右看是真的,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凭据当场撕了,竟还拿得出一份。没办法又出了
钱,气得直说算是给人家买药吃。
  “猜猜为什么?”父亲说完,把人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大家面面相觑,他
才说当时撕了是真的,后来拿出来的也是真的。只是这人有心看人家把文书竖着
撕的,人走后捡起来又粘好。说是洗衣服有点糊了,重新粘的。大家一听恍然大
悟,叹说真有这样险恶的人啊。说着笑着,分关就已好了。父亲关照没用的契纸
一定要撕成碎片,要不点根火柴烧掉。大家嗬嗬笑成了一片。
  父亲还会讲故事,喜欢讲有趣的事。我小时候有时睡不着觉,他就讲,从前
有个国王,喜欢听故事,就叫人不断纤地讲,要不就要杀头。那些去讲故事的人
没讲几天就讲完了,国王听得不过瘾就把他杀了。杀了好几个,谁也不敢再去讲。
有个老道士说我去,就给国王讲:从前有个地方发蝗灾,蝗虫飞出去,把天空都
遮黑了。蝗虫把地方都吃空了,看到一个粮仓,门上有一个小洞,就钻进去,吃
饱了,回来站别的蝗虫去吃。这只吃饱了出来,另一只再进去,这样一只进去,
一只出来,一只进去,一只出来……讲了几天还是一只出来,一只进去。国王不
耐烦,也没办法杀他。听得我格儿格儿笑,说这个道士真有办法,父亲说:“要
会动脑子呀。”后来我想如果父亲要是写小说的话,可以成为小说家的,他这样
的故事多,还有乡村的幽默和机智——当然是乡村的那种。
  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村里干农活。我人瘦小,逢到要把粪肥挑到很远的地
方,逢到抢收稻麦,挑着刚割下的又大又沉的生青庄稼捆,一天下来人被榨成干
瘪青蛙一样。这时已生了病的父亲总替我难受,我总装得没事一般。父亲说想想
办法,硬挨不是个事。他就讲了个故事:本地有个做小生意的到外地去,在车站
上等车时,想去看一个人,带个破烂大藤包见人不体面,想了一下就索性捡了些
破烂装在包里,丢在车站的垃圾角里,他看了人回来,在原处拿到了那个破滕包,
就又上车了。“你看人家。”我来了兴致,却想不出有什么意思,父亲说,脑子
好的就想到“借”巧,借力。人家总想这破烂里没什么,他就借了人家的脑子死
办事,省了力。脑子不开花就出死力,吃亏的总是自己。我想想这不是在指拨送
这样远的肥,挑这样重的担,要换换方式?我想反正肥送到,稻上场,与人伴着
各挑一段,远程变为短途,很有效,后来别人也这样办了。
  到二十七八岁我还没有成亲,有人把我像推销剩余产品似的到处介绍,这个
村子出来又到那个小镇的,还是不成。后来父亲打听到了般配的姑娘,拖着病体,
亲自出马。他笑眯眯地到那里对人家介绍,他那里有个小伙子要文化有文化,要
人品有人品,家庭条件也过得去。人家也是挑了又挑的,就相信他,把那个姑娘
领到了自己家里来。人家媒人说,你说的小伙子呢,还不领来看看。父亲笑笑:
“还说呢,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指指我说,不就是这个。大家明
白了,都笑成了一团。父亲也笑了,这是父亲的得意之作。人们在说着这事的发
噱之外,我却觉得少有的苦涩,老大不婚在村里是脸上无光的,张着嘴论说别人
的父亲走出去说不响,老觉得讪讪的。他能不急?急的结果是,就这般办了。没
想到后来成了一个传遍远近的故事,都叹说父亲把事情弄得这般油光水滑,不一
样就是不一样。
  父亲说什么都有人会听,他总劝人心要好。路边有个坑大家走时绕着,他停
下来填了,说一个故事:一群人晚上走夜路,前边的人踩了脚污泥,不吭声,后
边的人跟着又踩了也不吭声,这样一个接一个,一队人全踩上了。这个故事,大
家有点尴尬。他说。“你看,一个人也不舍得自己吃亏,结果全吃了亏。这不算
是聪明,聪明人心不刁。”这个故事对我印象很深,老实巴交的农民经常有脚踩
一脚污泥的事,父亲只是让大家在笑中想一下。
  我注意到父亲极少讲关于打仗的事。他不是没有经过战争,早些年孙传芳将
军就在这一带打过仗。日本鬼子侵占这里后,这里成发游击区,共产党、国民党,
还有不知名目的“游击队”经常在这里开火。我的舅舅还是地下党员,也在战争
的缝隙中穿来穿去的。不能说他没经过战争。可是他一次也没讲过,想不明白。
也许对战争杀伐,刀光剑影,过多流血,这对乡村人来说总要远避的,乡村人的
安心过日子的生存。也许这里也许隐藏着作为一个小民的真正智慧吧。这样一想
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老是喜欢寻常事情中的情趣了。
  不过,总也闹不明白是不是,愿父亲的在天之灵指点我,可是村边高树上的
满树叶子只是在风中哗哗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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