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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猫记
  李红丰

  你看到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
  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但丁《神曲》

  你不可能找到灵魂的尽头,
  即使走遍了每一条道路,
  因为它的逻各斯是很渊深
  ——赫拉克利特《残篇45》
  一
  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在一条偏僻幽暗的小巷内,来回往复地走个不停。巷
内积满暮蔼的烟雾,没过多久,淅淅漓漓的雨就沾满了我的发丝,全身染着闪烁
的萤光,我推了一下鼻梁上黑色的镜框,两相对应的墙壁,黑而深污的色泽,墨
绿色的苔衣上正流淌着一麓麓水痕,四周冷而使人寒颤。不远处,一条窄而破损
的布静静的吊挂在伸长的枝桠上,仿佛小巷的时间在此悄然凝结。
  夜幕降临以后,我仿佛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滋味;在我意识到它以前,它好像
早就存在于这身边的空气,不停的颤动,仿佛哆嗦不停的嘴唇,紫乌的月弦中闪
烁欲灭的焰火。但是,比起滴在窗台上那断线的雨珠来得更强而有力,一种快慢
不定的节奏似乎在提醒着我,我感到一种使我窒息的疲乏,就像自己已沉没于这
黑沉沉的溶液一样。可那时的我,却总渴望能按照自己的信念来改变自己乃至于
整个社会,所以在相当长段时间内,世俗的功名利禄占据了我生活的主宰地位。
  我总固执地认为这世间的万物就如孩童拼贴的七巧板一样,自己能随心所欲
的对它进行重新塑造,当然目的之一还在于能够掩饰那些本应展示给公众的任何
事物。呈现给你我的透明公开总是显得三心二意,骨子里却始终如一地透出一种
虚伪夸饰的味道,不及封闭僵死来得诚实可靠,处在其中的你我是不再需要任何
微末的思索与片刻的质疑,时时流着口水,舒适的沉睡于白昼与黑夜轮回的死柩
里,成为一种凝固的公众展示品,宏大而深邃,更妙不可言的是,不再需要涂抹
任何的防腐制剂,天然谐趣,“人民”。此时,黑而幽深的小巷中仿佛有一个隐
秘的身影闪掠而过,流星的亮光划破了昏暗的天空。
  &n bsp;                 二
  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卧室,阴暗、潮湿,而且没有什么家具。褐红色的墙壁
上有一个向西的窗口,它的上面满是圬垢,屋子里有一张朱红色的圆形八仙桌,
不过可惜的是,颜色早已斑驳多姿,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蝴蝶在围绕着欲坠的太阳
翩翩起舞;桌子上面堆放着一些横七竖八的书籍、零乱的纸张、未曾洗净大小不
一的土碗和两三枝长短不齐的筷子。靠东面的墙上挂着一面污秽而残破的镜子,
如果在夜色里,你还有兴情看镜子的话,你准会在里面发现一个肮脏的月亮。
  窗台前,一只大白猫的影子,飕的一下就飞快的掠了过去,跃上了对面的屋
梁,闪烁般的映入我的眼帘,我的思絮与错综复杂的回忆就在跳动驳杂的基础上
渐渐的展延开来,仿佛从这一瞬间开始,我才认真对待我的过去,已经发生或未
曾发生但即将发生的。我已意识到,在此地,我是流浪异处的他乡人,我既无目
的,又无方向,但同这黑暗的生活应有着充分的联系,犹如一块石头掉进了看不
见的深渊。我贪婪地吸了一口,这令人提神的空气,要知道我一直过着这可怜的,
一成不变的生活,因为我特别渴望能把这一切生活经历全都变成美好的梦想。我
端来一盏熏得发黑的煤油灯,把灯点亮,放在了八仙桌上,在月光和灯光混合反
射下,时隐时现的眼镜片,就像两只无比巨大的猫眼睛一样,审视着窗外蜕变的
年轮,残缺而狭窄 。
  一只大白猫正在雨丝里迅猛的来回奔跑,像是在追逐什么,仿佛岁月给它制
造了一条迷惘的道路。临街的几户小窗都装有铁棂,极像射击的枪孔,却更像监
禁的囚狱,充满了敌意与怨恨,但都没有灯光,乌黑一片隐匿在墨绿色的枝叶里。
  三
  透过窗台和天窗洒下来一缕缕黯淡、忧愁的光线,正懒散而无力的扫视着房
间的每一个角落,一次又一次,寄附在上面的星辰般的灰雾,宛若褶叠的裙摆上
那若隐若现的丝缕,眩人眼目。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吹了一下窗台上的灰尘,
飘了起来,浮悬在空中,明媚多姿,宛若灰白的雪花,仿佛时间就这样被自己一
点点抹去,凝固在树根的记忆里。但是,无论如何,十年或许更久以前,我的确
来过这里,我已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仿佛隐藏在不可见的他处,或许是一滩血痕,
执着地保留于此。
  明亮泛着金色斜阳的毛发,周身流动的细滑,始而向光明伸出抚弄的手指。
我俯身拾起几片树叶,听着鸟鸣,仿佛儿时的淡淡的忧愁,和骨头里的全部绿色
一起滋生,或许无法更改的宿命决定我只能在这空无一人的屋里,借着暗淡的星
光;或许还能埋下一世梦想的竖琴,弹起隐藏内心多年的风暴。猫整个身体撞在
墙壁上,影和光之间正进行莫测神秘的游戏,身体却被掩没在浓密的树影中。
  四
  这儿的房屋零零星星的就如同一个小孩站在高处往天空四处乱抛石子,然后
散落在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杂乱无章的与地表上的野草相融合。但在我看
来,它呈现出的似乎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或者说是有着那整齐划一的混沌。他们
的行为似乎都体现了一种方向,一种在他们看来唯一正确的方向,他们只听从一
只大手的召唤,当然他们呈现的似乎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合力。对于这一点,我似
乎也无法否认,但恐惧的心理已经渐渐消失。
  剥落的窗被厚厚的灰尘侵蚀掉,颓坏的屋檐随处可见悬吊着丝丝缕缕的蛛网,
泡软的墙壁上剩下的,只是些被时间所染侵成的地貌山川图,仿佛是久历沧桑的
老农在无言的诉说着这个停滞的世纪,蜂窝状的额头贴着棺盖的血丝,黑乌而发
亮,点缀着淡青色的天际。我似乎突然意识到,很多年前,我或许是一只猫,或
许某种记忆的东西已将我同这里联系在一起。我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靠向墙
壁,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息自己的生命,让上帝招回,给予某种神
力,扩散的血渍中仿佛应有一个挣扎求生的影子,当月亮重新露出来时,一切又
都被洒上光辉。
  白色的毛皮被雨水打湿,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我的面前,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
过来,像搏击吞食的微缩老虎,眼睛突然眨了几下,悠闲的从嘴里吐出暗红的舌
头,舔了舔。一块不大的石子撞入我的眼眸,我蹲下身拾起,它凹凸不平的表面,
光滑,漆黑,中间有一些灰褐色的条纹,我拿在手里仔细的把玩,如同深秋悄然
而逝的枯叶,像展翅蝴蝶,经过一冬冰雪淬蛹,飞翔,成为唯一不知疲累的存在
方式,缩放掩埋的序曲,如同触摸一个遥远的地址,一个未知的人。
  五
  “我们的生存是虚伪的,
  残酷的宿命,注定万事不得调和;
  难以洗脱的罪恶污点,
  象一棵庞大无比的毒树——使一切枯萎的树木,
  地面是它的根,天空是它的枝和叶,
  把露珠一般的疾病之雨洒落在人们身上;
  放眼到处是苦恼——疾病、死亡、束缚,
  更有眼睛所看不到的苦恼,
  它们经常以新的忧愁填满那无可解救的心灵。”
  ——拜伦
  六
  这里的小溪窄而不深,稠糊糊的,太阳把它晒得挺热,两岸长满了向河里蔓
生倾斜的绿色杂草和树丛,不远处,隐约可见地平线上有几许深红色的光在水面
上晃动,昏暗,陷入雾气中。
  破损的陶罐,躺在不大的青苔上,汩汩地淌着陈年的雨水,顺着墙壁,我摸
索着在那片潮湿地带上前行,闭上了嘴唇,残缺不全的光影里,涌出几声狗吠,
回荡在时间的墙上,他的年轮里,写有风的语言。松树的尖梢颤动,黄色的光线
滑落在草丛里。
  他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前面还有二三盏灯亮着,照得嫩绿的叶脉闪烁出恐
怖阴森的水光,呈现出剔透晶莹的碧绿,往后,走上山丘,那儿的一切,就像一
堆灰黑色发酵物似的,郁闷的聚集在这早春之夜的晦暝里。
  猫眼那细长的瞳孔射出一道神秘的闪光,细窄而锐利,扫视着窗户,扫视着
那隐伏在幽暗、寂静的矩形中潜伏着的威胁。它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何时,
我却像一只潜伏在黑夜的野兽一样,缩作一团地坐在鹅卵石的地面上,然后,朝
四周看了看。厌腻、倦怠的阴郁,就像黑灰色外衣,闪烁着润湿而病态的光,猫
看了我一眼,不一会就陷入了沉思,小巷里又变得寂静起来,有几扇窗户在朦胧
的月光下闪着昏暗的微光。
  七
  这只母猫躺在泥土地里,露出眼珠,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甩到一边去,一大滩
深浅不一、冷却的血正浸蚀着地面,我站着直喘粗气。四壁黑黝黝的,没有一丝
声音,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我来到外面,小巷里布满了迷离昏暗、遥远
无垠的月光,四周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黑雾,令人惊讶的是,我仿佛触摸到这形形
色色的宿命,似睡似醒的朦胧中读着土墙上那空洞乏味、宏大圣明,用鲜血与黄
昏搅拌后涂写的标语,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可一切的一切全都在黑
暗之中,它跟常见的夜莺无关,却迫近时代的脉搏,使我在一个词前迷路,类似
永恒的钟摆在不停的摆动,偶然和必然在相互换位。你长时间地注视着灰蓝色的
苍穹,竟不注意脚下的大地在转动。
  清新的草芽,褐红的粘土,那漾起的鱼纹、与眼窝相似;断垣的碑文、细微
的石粒,凝固成红褐色的城域,我的姓名被一带而过;那个有风的山丘,仿佛一
座小小坟墓的标本,我似乎融化在这午夜时分永不停止的低吟之中了。一根红头
的火柴擦亮了,火红的圆点时闪时灭,旋即又被黑暗吞没了。
  八
  街巷静静的,只有几个贪玩的小孩在快速的通过,阴郁而伸长的影子宛如雨
露一样从房屋的顶端抛洒在这条深窄而令人迷茫的小巷里,在树荫的余晖下,落
日斑斑剥剥的映照在河面,河水静静的流淌,漫长而纤细的痕迹仿佛把这块土地
上一切升腾的云雾都融化于其中,血也消失了,散落成微微泛起的余圈;渐渐的,
苍白的脸颊就蜕化成一对深黑的瞳眸。
  煤黑色的炊烟袅袅的升起,成群的蚊蝇聚集在颓坏的院墙上,经久不息的绕
着或大或小的圈子飞舞,嗡嗡的鸣叫着好似失去锐气的轰炸机群,树的冠盖上笼
罩着乌黑的发际,一缕一缕的,相互缠绕着,宛若失速的记忆在刹那间融化成阴
阳的对峙。
  风起了,吹来点点涟猗,闪烁着鳞甲,弱化着片片银白,若有若无。我躲藏
在鱼痕里,如同刮伤的枝桠,蜕着青紫的皮肤,流着乳白的汁液,静静的凝视着
一个诗意的未来,可浮现在我的眼里,却是一只不知来自何方的苍鹰,仿佛一滴
化不开的墨迹,渐渐的……山峰的脊梁仿佛远方的记忆,隔着窗棂的间隙,浓缩
在我的眼眸。我站住,深深地吸了吸这寂静中的空气,走向了山里,灰色的雾霭
像蒸气一样从远处的丛林中升腾起来。
  九
  黑暗的世界就像患了无法治愈的重病昏沉沉地死去了。

  2009年3月1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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