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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砖窑的两天三夜
  何仁勇
  从黑砖窑出来的每一块砖,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题记
  1
  小四说:哥,我饿!
  我不理他,依然看着窗外,飞一般往后面退去的景物。远处的田野,更远处
的山峦。我也饿。那种从胃底钻出来的欲望足以吞下一头牛。车厢里一阵骚动,
远远的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是列车员推着餐车来卖快餐了。自从我们上了火车,
还没正正经经的吃过一餐饭,哪怕是像这样简陋的快餐。我的肚子顿时咕噜咕噜
响。小四哈哈笑起来;原来他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响。笑过后,小四还是可怜巴
巴的对我说:哥,我真的饿了――不信你摸我肚子!
  他揭开衣服,露出干瘪瘪的肚皮。
  小四是我的远房堂弟,比我小两岁。在这次远行之前,我们都在同一所学校
同一个班读书。本来,此时此刻,我们应该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再过两个
月,我们就该走进中考的考场了。有一天,小四神神秘秘的告诉我,他有一个舅
舅,在河南郑州打工,最近升职当总经理了。我说:关你鸟事。小四说:我们可
以去找他,随便给点什么事情做也好啊!就算我俩参加中考,凭我们那半壶水,
也不过是去多丢一次脸――万一撞鬼考上个重点高中,家里也拿不出学费啊!
  小四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说实在的,这鸟书,我是一天都读不下去了。于
是,三天前,我俩带着从各自家里偷出来的几百块钱,没去学校,直接到县城坐
上去西安的班车。到了西安,我们被眼前这繁荣的景象吓了一跳。比较而言,我
们那个小县城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瘪三,我们都很兴奋。乐极总是生悲,就在
这种状况下,钱包被小偷光顾了!幸好,火车票还捏在手里。摸索口袋,还剩几
十块钱的零花钱。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半夜里,火车载着我们呼啸而去,奔
向幸福的远方――郑州!
  快餐!五块钱一个!列车员一边推车一边叫嚷。我问:阿姨,还有多久我们
到郑州啊?
  四五个小时吧。她说。
  小四满怀希望的看着我。经过几天的奔波,他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黑不
溜秋的样子。我的心一软,掏出五块钱买了一个快餐。
  一声长鸣,火车终于到达终点站了。
  我俩手牵手,随着人流涌出去。到了站外,我俩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小
四的舅舅打电话。嘟了两声后,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光明公司。
  小四似模像样的操起普通话:您好,帮我找一下李大柱。
  那边顿了一下,说:您稍等。然后对旁边说:李总,您的电话。
  小四对我挤眉弄眼,说:李总!哈哈!
  很快,那边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您哪位?
  小四尖叫道:舅舅,快来接我们!
  小四?是你吗?我靠,你来郑州干嘛?你跟谁一起?好了好了,你们在那儿
呆着别动,我马上派车来接你们!千万别乱走啊!
  放下电话,我们击了一掌,耶!成功了!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呆在
那儿,等接我们的人来。火车站外面熙熙攘攘,不时有摩的司机跑来问我们走不
走,我们一概拒绝。没多会儿,一辆面包车停在我们面前,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径自朝我们走来,急匆匆的说:快上车,你舅舅派我们来接你的。
  小四高兴的就要往车上走,我拉住他,对中年男人说: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李总的手下啊!
  我又问:这么快你们就到了?
  那人不耐烦的说:碰巧我的车就在这附近公务――怎么,你们怀疑我?真好
笑,快上车啦,我们还得赶快回公司呢!
  小四埋怨着说我:这有什么好怀疑的!走吧,我都快饿死了!
  我嘻嘻一笑。我们上车了。我和小四,以及那中年人都坐在后面。车里除了
一个司机,还有一个男人,他坐在司机旁边。窗帘没有拉开,车厢里比较暗,看
不清面目。我去拉窗帘,刚动,中年男人就制止了我,说:交警看了得罚款!
  车子行驶了一阵后,中年男人想起似的,拿出两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说:
你们不是饿了吗?先吃点这个充饥吧。小四接过去,说:你们早就该拿出来了嘛!
打开矿泉水就是一番狼吞虎咽。那人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说:谢谢。也开始吃
起来。
  吃完东西,我问:还有多久到?中年男人看看表,不置可否的说:快了快了。
我感觉有点累,耷拉着眼皮想睡觉。再看小四,他早已歪倒在椅子上,睡得正香
呢。我喃喃的说:要到的时候叫我一声……眼睛一合,也睡去了。
  当然,在那个时刻我们都不知道,等待在前面的噩梦,刚刚开始。

  2
  我醒来的时候车子还在行走。车厢里还是那几个人。小四还在睡梦中,他偶
尔添巴着嘴唇,似乎在梦中享受美味大餐。隐隐约约,我心里感觉有点不对劲。
上车时正是艳阳高照的午间,这阵透过窗帘缝隙,看见外面已经黑糊糊的,估计
到晚上了。(后来我知道,其实我们被矿泉水里的迷药迷住,睡了差不多半天再
加一个晚上,我们醒时已经快次日凌晨了)。多长的路程,居然让我们走了这半
天时间?我们又到了哪里?这些疑问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出现,愈来愈指向一个总
的疑问:他们,真的是小四舅舅派来的?如果不是……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注意到那中年男人在偷偷看我,灵机一动,装做闲谈的问:以后我就要到
你们公司上班了,叔叔,你们是生产什么啊?
  中年男人嗯嗯喔喔的说:玩具啊什么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又说:李总去年春节回了一次家,呵呵,好大的气派,见男人就
发红塔山,见小孩就发红包。正月初九去爬观音岩,给观音菩萨上香,他一个不
小心,把眼镜摔坏了,他那个心痛啊。我们说一副眼镜坏就坏了,有什么要紧。
他说那一幅眼镜花了1000多块钱呢!哈哈,一副眼镜都值1000多块钱!不就是两
块玻璃片嘛!难道是镶金包银?哦,现在他换了一幅什么样的眼镜?
  中年男人说:嗯,跟以前的差不多吧。
  我盯着他的眼睛,过会儿才冷冷的问: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骗我们上车?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说:第一,李总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跟玩具风马牛不相及;第二,这
是最重要的,李总从来就不戴眼镜!你们所有的话都是在撒谎!
  中年男人沉默了。
  这时候小四也醒过来。他那惊惶的表情显示他也明白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很
是不妙。未来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们,完全不在预料之中。这也正是我感觉可
怕的地方。小四毕竟年纪还小,没有一点社会经验――这不比我,我读初中之后
的每一个寒暑假,都要到县城做泥水小工挣学费。他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叫:
我要下车,快放我下车啊!
  司机旁边的那人回过头,一句话不说,啪啪的扇了小四两耳光。
  我猛地站起来,喝叫:不要打他!他还小!
  中年男人双手压住我的肩膀:坐下,乖乖的就没事。在没到之前,闭上你们
的嘴,什么都别问――否则,我保证你们死得很难看的!
  他的双手像铁钳一样有力,捏得我肩胛骨生生的痛。我说:好吧,我问最后
一句话,然后就闭嘴当哑巴了。好不好?
  他没吭声。那就是默许了。我就问道:你们要把我俩带去做什么?
  他爽快的说:给你们找工作啊――呵呵。
  前面那人,连同司机也都笑了。我和小四坐那儿,手足无措,不明白他们为
何而笑,只觉得他们充满了诡异。天色慢慢亮起来,从外面的景色看,我们是在
一条偏僻的道路上行驶。公路崎岖不平,两旁是荒废的田园,跟我们家乡也一个
鸟样。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谁还有心思种田啊?车子到一个加油站加油,我对
中年男人说:叔叔,我想下去小便,好不好?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以为他又是默许了,就去开车门。他劈头就给了我一
巴掌,扇得我半边脸都是火辣辣的疼。他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写着白痴两个字?
  前面那人回头说:给我憋着,呆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你们拉尿!
  近中午时,车子经过一个收费站,我看见外面有个牌子,写着“山西省某某
县某某镇收费站”字样。哇靠,我们居然被带到了山西!

  3
  黄昏时候,车子终于停到一块空地上。中年男人长舒一口气的说:下车!到
地头了!我和小四下到地上,活动了一下身子。在那个狭窄的车厢里蹩了近两天,
四肢都麻木了。茫茫夜色里,我打量了四周。附近是一片矮小的房屋,被一条高
高的围墙圈了起来,不远处是一个高大的砖窑。我还要看,中年男人拍拍我的肩
膀,说:进屋去!
  屋里迎来几个人,他们飞快的说着话,不时夹杂几声大笑。中年男人指着一
个矮胖的男人对我说:这位是你们的老板了,以后就在他的砖窑做事情。做事要
麻利一点啊!
  矮胖男人审视的看我一眼,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坐了这么
久的车,先吃饭吧。老刘,等下叫会计给你们算钱,辛苦你们几个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中年男人说的。
  那天晚上,我们跟这些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时老板说了,一
个月给我们800块钱,包吃包住――除去把我们从郑州拐到山西这一情节,这倒
是不坏的待遇。饭后,老板叫两个人送我们去睡觉,说:早点休息,明天就正式
干活了。
  我们跟着那两个人来到一个大屋前,我看到门外拴着几条狼狗,天!那是真
正的狼狗!一米多长,眼睛发着绿光,盯着我们。一个人拿钥匙开门,另一个人
说:别惹它们,它们吃人连骨头渣都不吐。小四呵呵的笑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
好笑。相反,一种恐惧在心里蔓延。我这人对未来一向持悲观的看法,不愿意把
事情看得太好。因为我怕事情到来之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一个十六岁的中
学生,有这样的想法真会让人大吃一惊,但事实就是如此。假如你,九岁失去妈
妈,十二岁又失去最疼爱自己的奶奶,每天生活在爸爸拳打脚踢的阴影之下,也
是会跟我一样,不对未来抱太多的奢望。
  进去,随便找个位置睡觉。明天要早起啊!他们打开门,说。
  一股污浊,带着各种异味的风迎面而来,几欲让我呕吐。身后,门砰的关上,
然后是锁门的哐啷声。面前,是一个大通铺,上面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人,有的
已经睡去,有的抬头看看我们,不说话。铺下垫着一层脏兮兮油腻腻的棉被。屋
子正中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我和小四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这时,一个与我们年龄
相仿的人问道:新来的?
  我说:是啊。
  这人瘦巴巴的,形如竹竿。他说:你们挤我身边吧。
  于是,我和小四就小心翼翼的挨在他旁边躺下了。他低声问:哪儿来的?
  我说:陕西,你呢?
  门外传来一声吼叫:不要说话!关灯睡觉!
  他刚说完,屋里的灯就灭了。想来灯的开关在外面。黑暗里竹竿轻轻一笑,
低声说:我是重庆的。好了,睡觉吧。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也低声说话:门被锁了,我们晚上上厕所怎么办?
  他说:这还不简单,就在这屋子里解决!
  什么?我大吃一惊。想着那样一副屎尿横飞的景象,就直犯恶心。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后来就睡了。
  这是第一天。

  4
  好大一片春天的田野!我骑着一头老牛,在草地上倘佯。各种各样的野花,
白的黄的红的,点缀在草地上,向着四面八方的山坡,无边无际的漫延。清风扑
面而来,花香也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直欲将人醉倒。天空,蓝得幽深,甚至将
白云都吸进去了。只有几缕在外面飘阿飘。老牛缓缓的跑起来,我看见,远方,
一位白衣的女孩在向我招手。她明眸善睐,笑容迷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
笑就把我逗得迷迷糊糊的。我扬鞭催牛,向她奔去。近了近了,我看见她,眉眼
儿那样熟悉,这不是我们班上的张小琴同学吗?张小琴同学坐在我的前面,每次
上课,至少有一半时间,我的眼光是停留在她那瀑布一样飞流直下的长发上。所
以,数学老师总是用粉笔头远远的掷我,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打一个中,嘴
里还骂骂咧咧:何二你这鸡巴毛眼睛看哪儿去了!?一时哄堂大笑。只有张小琴
不笑。这种静如处女的风度让我更加疯狂的喜欢上了她。踢踢哒哒,我骑着老牛
犹如骑着骏马,挥舞鞭子好似挥舞宝剑――突然,老牛身子一晃,把我从背上摔
下去!天啊,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失蹄呢?嘭――我重重的摔在地上,屁股
痛得要裂开……
  起床了!
  有人在耳边喊,同时拼命的掀动我的身躯。我费力的睁开眼,是昨晚的那个
竹竿。全屋的人都已经起床,除了我和小四。我们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这群人往
外面走去。外面还黑乎乎的。我们来到窑子边,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告诉我们,今
天的任务是出砖,就是把砖窑里面烧好的砖头背出来。小四紧跟着我,我紧跟在
竹竿后面,钻进砖窑。里面还热烘烘的,好似一个火炉。摸一下砖头,妈呀,还
烫得像火炭。他们却若无其事的背起砖头就往外走。我也学他们的样,可砖头一
贴近后背,就如同一把电熨斗在皮肤上运动。我甚至能听到滋滋的声音,闻到烧
焦的肉毛味道。后面的人催我:磨磨蹭蹭什么啊?快走快走!我咬一咬牙,背起
就走。
  这样来回几趟,皮肤慢慢适应了,或者说,被烫麻木了。天色开始变亮。一
轮红日跃上东边的云层,把整个世界照得亮堂堂的。我背着热乎乎沉甸甸的砖头,
走在大陆上,对着红日感慨万千,心里有想唱歌的冲动。
  ……
  阳光照耀我的破衣裳
  流浪的道路上尘土飞扬
  ……
  妈的你磨什么洋工啊!一个彪形大汉呵斥我,赶走了我心里涌起的那么一丝
诗意。我埋头继续前行。在这条长十几米的煤灰道路上,络绎不绝走着十几个灰
头土脸的人。他们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一律的面无表情。这时前面传来小四的尖
叫。我冲上去,原来他摔到地上了,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饿了。一块砖头砸在
他腿上,血隐隐的从裤子里渗出来,他的脸都疼得变形了。另外两个彪形大汉围
过来,一个胸口有一撮毛的厉声叫道:快起来,继续做事!
  我说:大叔,他可能受伤了,让他休息一下吧!
  一撮毛一脚踢到我的腰部:日你妈!要你管闲事?这种事情老子见多了!
  我忍住泪水和愤怒,说:大叔,他是第一天开工呢,以前在学校哪里做过这
么重的活?
  一撮毛又要踢我,旁边那位大胡子开口说话了:好了,休息一会儿,吃早饭!
  我把小四扶到一边,捞起他的裤管,见血正在往外渗。小四的脸色苍白,眼
珠子深陷。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去哪儿了?我起身去找大胡子监工,说:
大叔,行行好,帮我找一点纱布。
  他盯着我,很久才说:在我们这儿活下去的第一个经验是,别惹麻烦,不然
你就会有麻烦。
  我说:谢谢你的提醒,请你帮我一下,好吗?
  过一阵,大胡子拿了一块纱布,还有一瓶酒精。我对他千恩万谢。我给小四
包好伤口,他突然低低的说: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不然我会死在这儿的!
  我望望四周,他们正挤在一担大木桶前面打稀饭吃,监工们坐在附近抽烟。
围着砖窑的院墙足有两个人高,上面还插着玻璃片。我摇摇头。
  早饭是稀饭加馒头。稀饭盛在碗里,可以当镜子使用。馒头又黑又硬,扔出
去打人,搞不好会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午饭好了一点点,是货真价实的白米干饭,
虽然里面常常吃出砂粒,将牙齿咯得一歪一歪。菜呢,是一大盆凉拌大白菜,一
桶疑似海带汤的玩意儿――我觉得更像一桶潲水。在我们家乡,这样的饭菜拿去
喂猪,猪一定愤怒得想咬厨子。可我们全都有滋有味的吃着,宛如美味佳肴。包
括小四,这个一向娇生惯养的“幺儿王”。

  5
  晚上,回到那间大屋,躺到床上,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我庆幸自己,
居然安然无恙的度过了一天。看来,人的潜力真的是无限。压力有多大,潜力就
有多大。竹竿靠过来,问:怎么样,还吃得消吗?
  我无精打采的说:还行,累死还早呢。
  他呵呵一笑,说:后面还够得你们受。喂,你们是怎么来这儿的?
  跟竹竿聊了一会儿,我们对这儿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所有人都是来
自外地的,有的被骗来,比如我和小四,有的被抢来,如竹竿。砖窑的主人是本
地人,据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的那些监工,身上不但带有木棒,而且还有枪!
这时我说:其实一个月工资800块钱,还包吃住,除了比较辛苦,也还是挺不错
的啊!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个三角脸对我说:我来这儿差不多两
年了,还没领过一次工资。你想想看,有这样好的事情,他们还买狼狗请打手干
什么?说白了,我们就是被搞来做奴隶的!
  小四低声说:我们这么多人,干脆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把我们
怎么样!毕竟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容不得他们这些喝人血的资本家!
  他们又笑起来。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喜欢笑。一个说:听说砖窑老板的爸
爸就是党员,还是县里的人大代表呢。
  三角脸望望外面,也是低声说:去年有个小孩子想偷跑,捉回来被活活打死
了!
  什么?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长叹道:捱得一天是一天吧!睡觉!
  灯熄灭了很久,我还躺在黑暗里,不敢闭上眼睛。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些十多岁的少年,我们祖国的花朵和未来,发出成年人一样粗壮的鼾声。白天,
他们在砖窑里累死累活,长达十几个小时,晚上,躺在这臭味熏天的黑屋,酣然
入睡――在我们家乡,牛马是最遭罪的动物了,但主人也还会时常体恤它们,无
微不至的照顾它们,使它们不至于很快就失去劳动力。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少年,
还有我,真是比牛马都不如。古代罗马的奴隶主,会残暴的对待战俘,让他们在
鞭子下遭受奴役,可那是对待外部族的啊!中国旧社会的大地主,无情的剥削农
民,夺去他们血汗浇灌的劳动成果,但也得留下一点,让他们苟延残喘,继续为
自己挥洒血汗。教科书里的外国资本家,拼命的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至少,工
人们是来去自如的,尽管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还是有机会选择一个比较不黑的
乌鸦。比来比去,我们更像夏衍笔下的包身工……
  身边,小四在磨牙。另外一个角落里,谁在低声说梦话。还有人在咳嗽。门
外,偶尔传来两声狗的鼻息。入睡前,小四说:我怕!
  我也怕。
  第二天,我们的任务是把砖坯往已经清空的砖窑里装。砖坯不烫,但是更加
沉重了。一叠砖坯足有五六十斤,这样的重量,成年人恐怕都难以忍受。每一个
人都佝偻着身子,头快要点到地上了。小四的脸完全没有一丝血色。眼珠子直勾
勾的望着前方,这种神色真让人害怕。他是我堂弟,我应该帮助他,但是无能为
力。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呢。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人群里没有小四,赶
紧出去找。在砖窑前面的一个土沟里,我发现了他那单薄的身影。他伏在那儿,
正吐得昏天黑地。我喊道:小四,你怎么了?
  小四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想妈妈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慢慢流出来,滑过那苍白瘦削的脸庞。我搂住他,感觉他
的身躯颤抖得厉害。我想我也哭了,因为我的脸庞也有湿漉漉的东西,在默默滑
下。
  我带着小四去找大胡子监工。没等我们开口,他就冷冷是说道:后到的人是
当然吃不到饭的。这是我们的规矩。
  我说:大叔,我不是为吃饭的事情来的。我想请您开个恩,让小四少背两块
砖坯。两块!
  大胡子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我,然后说: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可能!我说:因为我可以多背两块,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小四拉开我叫道:你疯了?你以为你是超人?
  我对大胡子说:大叔,求求您了,我知道您也难做,可他实在太小了――刚
才就累得呕吐了。我担心……
  不行!大胡子决绝的说。
  我继续哀求:求求您了,大叔,如果您的儿子遇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办?
大叔!
  大胡子突然火冒三丈的骂道:滚开!两个小杂种,老是找我的麻烦!饭桶里
还有两碗冷饭,你们爱吃不吃!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开工了!
  我失望的望着他。这时一撮毛吹着口哨从那边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这干什
么?
  我再看了大胡子一眼,拉着小四离去了。
  下午,负责给我们装砖坯的那人对我说:你今天走了什么霉运,要多背两块
砖坯?
  我心里一喜,故意装作一副苦瓜脸,说:唉,没办法,得罪了老大就是这样
了!
  在路上看到小四,他冲我点点头。我仔细数了数他背上的砖坯,比上午少了
两块。感谢大胡子!我们没有看错人!

  6
  下午,快收工时下了一场大雨。
  乌云在西边的天空招兵买马,须臾就集合了一支乌合之众,以黑云压城的气
势,向朗朗人间而来。天地为之变色。电光一闪,划过我们每一张惊恐万状的面
孔,紧接着一声巨响,白花花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瞬间就交织成一张迷迷蒙蒙的
水网。我们纷纷往砖窑里跑,正在这时,一撮毛提着那支木棒,气极败坏的拦住
我们,嘴里叫道:全部回去,继续背砖!那些砖坯被雨淋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我们都愣住了。天啊,这么大的雨!
  一撮毛挥动棒子,劈头就砸向靠他最近的那人,骂道:日你妈,你耳朵聋了?
快去做事!
  那人摸着头,愤怒的看着一撮毛。一撮毛再次举起棒子,喝道:还不动?怎
么,想造反啊?
  那人看了一眼四周;四周的人却躲避开他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
忍住,随即冲进雨中。其余的人跟在他身后,接着他们丢下的活儿。雷电交加,
雨如瓢泼,他们的衣服早被淋湿,与汗水混合在一起;也许还有泪水,谁知道呢?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好几个人淋感冒了。其中就有小四。半夜里,他
居然说起胡话来。他嚷嚷:痛!妈妈!好热!水!
  我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像一团火!我吓坏了,赶紧跳下床,跑到门边,使劲
的捶门,叫道:有人吗?快来人啊,这儿有人病倒了!
  门开了,伸进来一个脑袋,不耐烦的说:死了没有?没有就明天再说,别耽
搁老子的美梦!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说:你还是不是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比我高出一头,但此刻被我卡住脖子,直翻白眼。他呜呜的叫着,脑袋上
青筋暴出。三角脸靠过来,示意我不要太激动。我慢慢松开手。那人蹲地上,好
一阵才恢复常态。我扶他起来,说:大叔,刚才是我一时冲动,您大人大量,别
放在心上。我们这儿今天淋病了好几个人,求求您帮忙找个医生,不然,他们真
的很危险。
  那人摇摇头,说:算了,我不跟你这小孩子计较;我去找个医生来吧。
  我欣喜的说:谢谢您了,您是一位大好人!
  他关上门走了。然而,那个晚上,我们差点喊破嗓子,这位“大好人”都再
没出现过。
  我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感冒的几个人被病魔蹂躏。他们的每一声呻吟,
都深深牵动我们的心,让它撕裂,让它出血,让它在盐水里泡三遍,沸水里煮三
遍。夜色深沉而漫长。小四已经没力气说胡话了;他有气无力的躺那儿,偶尔哼
哼两声。我守护在他身边,整个夜晚,都没闭上眼睛。
  当第一缕曙光出现在窗子上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7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撮毛和大胡子走进来,叫道:开工了,起床!
  我走上前去:两位大叔,有很多人昨天被淋感冒了。
  一撮毛嗤的一笑:那有什么大不了?拿点感冒药给他们,吃了继续开工!
  我说:他们很严重,得看医生才行啊?
  一撮毛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他妈的简直就是一个刁民!安稳日子过
久了,觉得不爽是吧?赶快给老子滚开!
  我一动不动的站那儿。
  他猛然举起木棒,砸向我的脑袋;我闪了一下,还是没躲开,木棒重重的砸
在肩膀上,我哎哟一声,跌坐下去。我立即爬起来,还是一动不动的站那儿。一
撮毛提起木棒,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我半蹲着,用手护住脑袋,死活都不吭声,
任那木棒,雨点般砸在身上。
  大胡子止住他,说:别闹出人命……
  一撮毛停下来,示威的对其他人说:你们呢?要不要试试?
  他们不说话。
  一撮毛喝道:那就给老子滚出去开工!
  他们不动。
  一撮毛和大胡子都愣住了。他俩面前,是一群手无寸铁,却又沉默似铁的人。
这种情况,恐怕还是第一次见过吧?
  一撮毛的脸都扭曲得变形了,他指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大胡子叹气道:开工吧,这样对你们谁都没有好处。
  他们还是保持原状。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外面又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
矮胖子一进门就对一撮毛两个人骂道:你们两个呆比!一点都不会办事情!从今
天开始,不要你们了!滚一边去!
  是老板。
  一撮毛两人灰溜溜的站到了边上。老板扫视了眼前的情形,一字一顿的说:
开――工!
  没人理他。
  老板脸色顿时铁青,回头问:谁是领头的?
  一撮毛指着倦在地上的我:就是他!
  老板用肥胖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睛逼视着我,说:叫他们开工!
  我说:老板,好几个人都患重感冒了,如果不看医生的话会很危险的。
  老板点点头。他倏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硬硬的顶在我脑袋上,说:我
数到三,你再不叫他们开工,我保证一枪打爆你的脑袋!一!
  汗水立刻从脑门流下。我趴在地上,眼睛望了一眼那群人,看见他们眼里满
是关切的眼神。小四,也支撑着憔悴的身体,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
别了,这个我无话可说的世界!
  二!
  老板轻声说道:好,年轻人,你够种!我就成全你了!明年的今天我会给你
烧一柱高香的!
  说完,他便扣动了扳机。

  8、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喊叫:住手!
  我睁开眼睛,我们所有人都望向外面。只见一群人快步跑来。舅舅!小四一
声尖叫,跑向那群人。一个高个子抱住他,喃喃的说:谢天谢地,我可找到你了!
你还好吧?
  原来,那天小四的舅舅到郑州火车站没有找到我们,后来也一直联系不上,
就料到我们可能遇到了不测。他报了警,还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在报社,他
发现还有其他孩子失踪,就联系了那些孩子的家长,大家一起来寻找。通过各种
努力,他们终于找到这儿来了。
  派出所的人把老板和他的打手们全部带走了。我和小四坐上警车,慢慢驶离
那儿。我回头看见高墙里那一座黑洞洞、阴森森的砖窑,回想起刚刚过去的两天
三夜,心中不寒而栗。

  后记
  黑砖窑事件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这件事告诉我们,在中国这件光鲜的貂皮
大衣里面,也有虱子和跳蚤的存在。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些在黑砖窑里呻吟
的少年呢?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有许多少年未被找回。他们的家长,依
然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苦苦期盼。一年又一年……
  一个善忘的民族是不幸的。我们铭记苦难,是为了超越苦难,是为了以后不
再发生这样的苦难。
  谨以此文怀念2007年初夏的那场黑砖窑事件,以及那些受苦受难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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