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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 二 叔

  格桑梅朵

  我儿时住了四年的山村,是个夹在两列山之间的小村子。
  山都是南北向的;东山高,阴面向村;夏天苍郁的林木,到冬天如巨人群立。
村子离山很近,山的味道总是霸气地环绕在家门:仲夏是草木的清香,秋末有树
叶残存的阳光焦味,严冬朔风里,偶尔一声长嚎,如闻动物腥气。
  春天的东山,是贫瘠年代山下人梦里的宝藏。
  山才是山里人的家。
  这样的感觉对儿时的我,是全然陌生的。我相信,因为二叔给我送的好吃东
西,都是从东山来的。

  赵二叔,儿时同乡。大名赵长江。是赵二奶奶的长子,赵大姑的弟弟。

  我家搬到山区,开始就借住在二奶奶的房子。就是一间东屋的北炕。
  这里的房子,多是满族民居式样。三间房,中间开门。满族以西为尊,以南
为大。所以赵二奶奶住西屋,叫堂屋;东屋间量小。
  每个房间,都是南北两面炕。南炕就是二叔和二婶。二婶不生养,是个白胖
的女人;二叔高大清瘦,剑眉朗目;哈哈大笑是最大的特征。他每次见到我,都
会发出笑声来,也每次都把我往高举,看我要哭了,就用胡茬子扎我的脸。这个
传统的节目单,一直上演到他失踪,那似乎是他一个很大的乐趣。
  这一切,却都是我家搬离二叔家以后才有的记忆。住一起时,竟没记得什么。
可能和那段时间,二叔出民工有关系。

  二叔出民工惹祸的事,是二叔传奇半生里的一件。也是长辈说起时,必然要
提的。
  二叔出的民工,就是修村东的国道。但是因为是各村抽调,统一划分,所以
二叔并没在家近,而是在近百里外的路段。
  二叔惹的祸,听同去的人描述,是动魄惊心,二叔说起却风轻云淡。
  那时,是干什么都讲究“不怕牺牲“的。路修到某段,要炸掉一个突出的山
体,突出部分,和整座山紧紧相连。部队是修路的主力,为了炸掉这片山石,成
立了一个”敢死队”。果然有三个人先后炸死了。追悼会就在工地召开。群情激
昂,是长辈记忆里的那个时代的特征;报名加入“敢死队”的人更多了。
  二叔的祸,就是在大会上惹的。同去的人说,赵二的嗓门小就好了,别人就
听不见了。他开始只是在下面嘟囔,说“胡闹”什么的,可是被他们这个队带队
的人,听到了,举报上去。
  结果,追悼会的下半场,就变成了“赵长江批斗会”。
  同村的人吓坏了,谁也不敢帮他说话。倒是二叔,如他后来说的:先也害怕,
后来看在劫难逃,就豁出去了。在推推搡搡之间,他看到主席台上,坐着一个花
白头发的人,一直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个人可能懂自己的意思,就大声
喊:
  “我有话说,我有办法!”
  果然,那个花白头发的人,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就让二叔上前来说话。
  二叔说,不应该在正面炸,应该进山找缝子;正面面积太大,炸药太多,危
险;太少,没用。死人是不值得的。
  就是后一句,使得最后尽管二叔的方法见了效,仍然背了个“恶毒攻击最高
指示”的罪名回来。这在一开始还没为二叔在意,后来竟成了一切厄运的原宿。

  我听到这些之前,对二叔没什么记忆。第一次见到二叔,是一个冬夜。那时
晚上为省灯油,各家很早就熄灯的,只有我家,哥哥姐姐都爱看书,是全村最费
灯油的。
  就是那个晚上,二叔加了另一个说法:狼不进的人家。狼怕光麽。

  我肯定是惊醒的。醒来时,二叔就在屋地的凳子上坐着了,一身笨重的棉衣,
扎着绑腿;脚上的鞋是黄褐色的,皱巴巴的鞋面,后来知道那叫“靰鞡”,大得
像个小船;狗皮帽子在手上,嘴里呼呼的热气。
  一见我在被窝探出头来,就笑着过来,把手伸到被窝,身上的寒气,忽地扑
来。我正要躲,低头看见一堆儿褐色的像小石头的东西。
  我用牙磕了一个,硬硬的,磕不动。
  “哈哈!傻丫头。这是松籽儿,要炒熟了才磕得动。”二叔站在地下,看着
我笑。
  “长江,东山那么险,又不让去。可别惹出啥麻烦,还是别去了。”母亲说。
  “没事儿。从小我成天长在东山,熟悉得跟家一样,有些道儿别人根本不知
道。我又是晚上去,晚上回,别人看不到。”他在地下走来走去地说。
  “听说封山好几年了。别去了,多一口少一口的事儿。惹出事不值当的。”
父亲也说。
  “哥你不知道。那东山整好了,能养得起临近山的所有村里人。不用说更早,
就是刚解放那几年,山是敞开的,随便弄点野味儿,就不会像现今这么清汤寡水
的。这里不比你们大平原,地少不集中。不靠山肯定吃不饱麽。”他边抽烟边说。
  我一听东山,就觉得有很多想问的,又不知问啥。二叔见我看他,就过来摸
摸我头:
  “二叔到时给你摘山梨、山里红吃。你都喜欢啥?”
  “花,我喜欢花。”
  “那容易。山上啥色儿花都有,我给你装一个大花蓝来。”

  那晚二叔几时走的,我不知道。却知道,从此后我吃到的野菜干果、菌子山
鸡,都是二叔偷偷上山弄,又偷偷送来的。父母曾经的担心、劝阻,长大才知道;
当时只知道,有二叔就有好吃的。
  还有花和花篮。

  到了春天,二叔果然给我摘来了花。在一个柳条编的篮子里。篮子高高的梁,
椭圆形的边沿。各色的花,又大又鲜艳。
  二叔往高举,看我跳脚够,笑着说:
  “和二叔贴个脸,就给你。”
  我闭着眼睛,他的胡茬子很扎人。他看着我哈哈大笑,一手抱起我,一手举
起花篮,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母亲在晾衣服,笑说:
  “长江,你要有孩子,非惯坏了不可。”
  “我哪有那命啊!要不,把丫儿送给我家吧!”然后问我去不去。
  “我吃完饭就回来。”我以为就是去他家玩。
  “哈哈哈哈!这丫头太鬼了,是个白眼狼,吃完就走。”他哈哈大笑,离我
太近了,笑声震人耳朵。看我眨眼睛,又是一阵大笑,连母亲和姥姥也笑起来。
  二叔的笑声,我在多少人中都能听出来。那样的大笑,我儿时很少听到。

  哥姐记得二叔的,是他送来的灯油,使得他们在煤油短缺的年代,从未因此
而减少读书。
  我除了记得吃的,还记得二叔带给我新奇的东西。有一次,他带来一个小刺
猬,看我害怕,就送给邻居李杰军了。
  还有灯笼。
  二叔手巧,他用藤条给我编的灯笼罩,漂亮得像个花球;糊着红纸绿纸,里
面坐着一个同样小巧的玻璃瓶;点着煤油,每年过年,我就像在提着一个美丽的
花团,和小伙伴们满村游走,寒冷墨黑的冬夜,提着这样灯笼的我,神气的不得
了。
  二叔在春天柳条抽绿的时候,会给我编各种形状的动物;每次路过我家,或
者来我家,少有不给我带东西的:能吃的菱角、悠悠、;鲜艳的野菊、透绿的小
青蛙。有时他会扛着一个大树枝来,上面结满了红红的野生樱桃。
  每次也少不了他的传统项目:把我举起来,看我惊吓的样子,然后用胡茬子
扎我的脸。
  二叔疼爱我,是尽人皆知的,以至于长辈们不止一次说:等着将来养你老吧。
  二叔的哈哈大笑,还像在耳边;二叔人,却已失踪多年。

  父母和二叔的家人一样,认为二叔是不会去死的。
  虽然这之前,二叔的处境不好。

  出民工回来后,二叔是戴着“帽子”回来的。但也没什么事。到73年春天,
青黄不接时,开始发放“返销粮”,后来才懂得,就是头年上缴的公粮,返给社
员一部分,怕饿死人。“返销粮”只给没问题的人家,“四类分子”和“戴帽”
的,是没份的。
  二叔家就在其中。
  母亲后来回忆说,她最怕二叔又说话惹祸。二叔人缘好,除了我家,其实有
好几家都偷偷地给送了一点粮食,本可以撑一阵子的。没想到二叔会偷着上东山
打猎,而且被人抓到。
  被抓到的二叔,关在大队的仓库里。父亲想偷着去看看,我家的另一个朋友
关队长不让,说案子归公社管了,谁也帮不上,去了只能罪上加罪;结果二叔果
然如母亲所料,说了很多被定性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话,诸如靠着宝山挨
饿,不知哪家国法之类的。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是我家惶惶不可终日的一段日子。
  一到晚上,就会有几个人来,他们和父母的谈话,是不让孩子听的;平时不
管家事的哥姐,带着我和弟弟躲在里屋。大人们嘁嘁喳喳的声音,传达的神秘和
恐慌,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也从母亲紧张的眼神里看出来。却不知道这关乎二叔
的运命。
  长大才懂,当时父母担心的除了二叔,还有自己家,因为他上山不止被抓到
的这一次,如果究起来,我家一定脱不掉干系;同样害怕的还有几家,都是二叔
平时照应的。
  二叔挨没挨打,没人知道;二叔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二叔失踪了。是第二天大队的广播转达的,消息是公社通知的。

  我家搬走前,母亲领着我去了二叔家。
  在一张二叔发黄的照片前,母亲让我跪下,让我像儿女那样,磕了三个头。
教我说的话,我不记得了。记得的是,二婶和母亲的抱头痛哭。

  许多年了,二叔一直无音讯。村人猜测,他一准是半夜逃出,跑进了东山,
赤手空拳的,遇见狼了。
  我想起二叔时,就想起东山,想起东山四季的味道;我幻想过有一天,二叔
白发苍苍来找我,说他一直就在东山里。
  然后哈哈大笑。
  然后说:你得养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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