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红
  陈家麦







  1

  报名处放在小礼堂,堂中央挂了伟人像,插了多面红旗。中间铺了一排课桌,
桌上放了一本收据,一支竹筒圆珠笔,坐了老师,站了家长小孩,说话声有点嗡。
  钱常青递来两张收据,四叔接了,分给张丹红一张,他回头说:“从今天起,
你俩是东方红小学学生了,不准拖鼻涕,不准和稀泥,不准骑墙头,要听毛主席
的话,要听钱老师的话,要——”
  张丹红拉了拉梳羊角辫的张丹阳,嗯地应了,好像来读书的是她自己。
  我似乎给憋了很久,放出一炮:“钱老师,你排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后面
哩!”
  四叔说:“这小猢狲就是嘴多。”
  钱常青脸红,笑了,露出白白的暴牙。办好入学手续,钱常青正式成了我和
张丹阳的老师,兼班主任。他是教体育的,本来是我的大师兄,都跟四叔学拳。
四叔本行裁缝,跟我爹一样,只不过他店在前街,我爹在后街。
  钱老师仍站着,他个子矮,仰了头与四叔说话,不时拿眼珠子往张丹红瞄,
像日本鬼子探照灯。
  四叔穿了洗白的运动服,双脚蹬了白力士鞋。过来一位胖乎乎的女老师要向
他拜师学拳,减减身上的肉。四叔嗯嗯的应了,脸面像擦亮了的奖杯。
  张丹阳双手还在勾橡皮筋,一会儿勾出闪闪红星,一会儿勾出宝塔山,她刚
勾出雄鸡一唱天下白,被我一把灭了:“连女老师都在盯你姐呐。”
  张丹阳挺胸昂首,像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真没觉悟,我姐是谁?东风
街上一枝花嘛!再过几年我也是——”
  “狗尾巴花!”我呸地。
  钱老师提了竹壳热水瓶来续茶,揭开盖子,见搪瓷缸里的水满满的。四叔吹
了吹气,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缸,率领我们向老师们挥手道别。
  钱老师移开桌子来送,到了礼堂廊沿下,让四叔给留步。
  钱老师高声道:“陈师父走好,张丹红同志,走好!”
  来到操场上,满是阳光,四叔神采奕奕。
  西江边,吹来一股股凉爽的风,张丹红白衣黑裙波浪滚滚。四叔话多,又没
话找话似的。
  小路边上是橘园,树杈中,江水时隐时现,闪闪烁烁。张丹红说:“这钱老
师真热心。”
  四叔呵呵地笑:“我这大徒弟厚道,孩子让他管,放心!”又陆陆续续说了
钱老师是个遗腹子,先是没了爹再是没了娘,是上海的他大舅寄钱把他养大的。
“穷人的孩子嘛早当家!”
  到了桥头,两人立住,似乎在观赏江面风景,又似乎不时欣赏对方。风撩起
两人头发,四叔不时潇洒甩发。
  跟在后面的我俩像小特务,到了桥下,我当家作主起来:“看你姐跟我叔怪
亲热的,干脆你姐嫁给我叔算啦!”
  张丹阳鼓起腮帮子,像蟋蟀吞多了泥巴,双手叉腰:“呸,那咱俩不也成了
亲眷?不行,你家地主成份,我家工人阶级,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得仔细
研究研究!”
  “你是你姐的娘?”
  汽笛呜啦啦的响,一列木船穿过中间桥洞,划开水波浪,带着太阳碎片涌到
江边,挤来撞去,哗哗的响。

  放学时,钱老师喊张丹阳同学留下,塞了一封信,教导她要像交通员完成革
命任务一样。
  张丹阳出教室悄悄问我:“我看现在钱老师也想做我姐夫,这事要是真成了,
我该喊他钱老师还是姐夫?”
  “那我叔咋办?”
  张丹阳说:“你又扯了哪根筋。唉,你总让我左右为难。”
  第二天早读课,钱老师问张丹阳同学有没带信回来。第三天又是。第四天,
没等他开口,张丹阳把头摇成拨郎鼓。
  她姐读完信,往烧茶炉中一塞,信纸飞快燃烧,只一霎霎工夫成了灰成了烟。
张丹阳接着回忆:“我姐咯咯地笑,说钱老师长得像栾平,你叔才是杨子荣,他
哪有你叔威武高大。陈学军同学,这事你要是告密了,是叛徒是特务是牛鬼蛇
神……”
  放了学,我一路急跑,向四叔打了小报告,得到一分钱奖赏,买回两粒姜糖。
  四叔喜滋滋地,跟着又犯难:“这事邪门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我不许他告密。
  看四叔的样子,是为钱老师那封被张丹红烧成灰的信?还是她给了四叔发起
武装起义的信号弹?

  午后,太阳光直射,街中央石板路一片金黄。
  泡茶里传出六六顺重重的咳声,像是一口痰给堵了,弄得他很不痛快,拼足
了力气,才给咳了出来,哇哇地吐,等他往炉灶里添了煤球,那痰又给堵了,又
得咳,街坊泡了茶提脚便走。
  大嘴婆扯了六婶,站到拖出屋檐下,两团黑影拉长:“你家丹红该找婆家了,
近来跟裁缝师傅有说有笑的,拉拉扯扯的,怕是——”
  六婶纳鞋底的手停了:“嗨,要说他,比我那老头子倒像个男人,又会手艺
又会耍枪弄棒的,不要说我家女儿了……可从前,张家祖上是陈家的长工,现如
今改天换地了,他家成份不好不说,又是农村户口……”
  “小猢狲,偷听大人话,滚!”大嘴婆揪住我一只耳朵,我踮起脚尖像跳芭
蕾舞,咧了嘴哇哇叫。铁环从我手里滑脱出来,咕噜噜地滚,从打铁铺滚到棺材
铺,又滚到箍桶铺,沙啦啦撞向一口洗脚盆,扑的一声倒了。

  操场上体育课,钱老师领跑,跑了一圈半,同学们没倒下,他快倒了,抱着
老樟树直喘气,汗水直冒,脸白煞煞的,像张铁生交白卷。
  我学他口头语:“你邪门了,张丹红跟四叔也邪门了……”
  他愣了:“师父也邪门了?两人?他跟她?”
  钱老师病了,连着三个早上没来练武。我把上体育课的事向四叔打报告。
  四叔带上我,提了两听荔枝罐头,来到教师宿舍,木楼板咯吱咯吱响。
  他让钱老师别起来,又差我端来开水,让他服了退烧药。四叔懂点医,平常
我头疼脑胀的,服了他配的土药还蛮灵光的。
  出来时,四叔自言自语:“钱老师脉象虚,肾水枯……”
  我不懂装懂,“他是让张丹红给毒害的。”于是,我来个竹筒倒豆。
  他像遭了电击,我用力摇了摇:“四叔,你邪门了?你要是邪了门,我也要
邪门了……”
  四叔靠在刷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的墙上,吸了一大口气,半天才
抬起软软的脚,俘虏似的走。
  现在是换作四叔早上没来练武了,弄得我跟钱老师像无头苍蝇,这样的练拳
真没劲。
  星期天,我在我爹店里做作业,见了钱老师走来,提了网兜,装了一听牛肉
罐头一听梨子罐头,说是看望师父,我自告奋勇陪他走。
  过东风街后街,就到了陈家里,现在叫五一大队,穿过两口池塘相交的机耕
路,再过一块晒谷场便到第二小队,这里的地这里的房原是我祖上的,土改后给
分啦,只留一进小合院,我家三代同堂。
  两人见了面客气起来。四叔说自己近来老做恶梦,盗虚汗,钱老师说自己也
是。这两人像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一对苦瓜。
  奶奶打着鸡蛋插话:“邪上身了呗,得上蒋天帅那儿弄副镇符……”我忙念: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
  奶奶塞了只空瓶子给我:“别大了声,小心成了封资修,去,打酒去,中午
陪钱老师,吃红烧肉。”
  她摘着芹菜叶,屋里的小喇叭传出《红灯记》:“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
表叔数也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
还要亲……”

  2

  五七街向东,东风街向西,两街之间隔条江,江上有座桥,过去叫五洞桥,
前几年改名防修桥了。
  黄昏,桥上出现一个行头时髦的男人,骑了一辆新崭崭的永久牌脚踏车。他
脸白白的,头发油光发亮,像是打了蜡克,左手腕戴了一只亮锃锃的手表,不时
捋起袖子看。这副派头挺让人提高警惕的。
  那男人到了东风街口,大嘴婆跟了出来,像条老狗似的,她是居委会小组长,
见了那小白脸只差没摇尾巴:“喔哟哟,稀客稀客,董队长,你亲自来了,是哪
阵风把你吹来了,请坐请坐,我来介绍介绍,同志们听着……”
  来的人是董卫国,演过洋板戏《沙家浜》郭建光,怪不得我看他有点面熟。
他当了城关镇宣传队副队长,他爹是县总司头头,难怪大嘴婆这么巴结,问最新
阶级斗争动向。
  董卫国说了句“最高指示,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就把大嘴婆晾在一边,
自顾把脚踏车停在桥边。小猢狲们围着脚踏车,像看西洋镜一样,东捏西弄的,
把铃儿拨得叮当响。大嘴婆唬了脸,让小猢狲们别弄坏了,赔不起的!
  董卫国两手各拎了一瓶竹叶青,大嘴婆啧啧开了:“这要凭多少张华侨券才
能弄到?啧啧啧……”她原以为是这酒是送她的,没想到董卫国朝裁缝店大步走
去。
  四叔要收他为徒了。
  董卫国像唱起了洋板戏:“我这徒弟拜师不易哪,好比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
深山出太阳喽。”
  四叔忙搬出店里唯一一张高椅,那是裁缝裁衣时累了坐的。“当年因你投过
师门,所以我不好承应。前些天,我专门差人跟你在红旗公社的雷师父带话。内、
硬功虽各为一派,雷师父传话来,说你学了内功,可以光大硬功。这事拖到今日,
望多担待!”
  “哪里哪里,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嘛!”
  第二天晚上,在五七街工农兵饭店设下拜师宴。董卫国掏出了一卷全国粮票
和钞票,吩咐服务员同志拣好酒好菜上。
  倒是张丹红,生怕团结友好的气氛不够,左一口董队长右一口董队长,比中
国同志招待阿尔巴尼亚兄弟还热情。
  敬来敬去的,三个男人喝着酒,都开始豪言壮语起来,四叔叫董卫国钱老师
贤弟贤弟的,叫张丹红张丹阳贤妹贤妹的。
  散时,四叔与董卫国再次双手紧握不放,被钱老师给搿开了。
  张丹红搀了摇摇晃晃的四叔,他像迷了路的孩子,被娘半路上寻了回来。
  我肚皮饱胀,走路困难,跟着扭扭歪歪的钱老师上桥。
  钱老师喷着热辣辣酒气:“呃,陈师父见了这小白脸,师父不像师父,都邪
门了,呃!”

  董卫国一来,给裁缝店带来了一个个做衣客,生客变熟客,熟客又带生客,
滚雪球似的,四叔忙得嫌自己手不够,放出风要招学徒。
  驼背李从乡下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爿大猪蹄,又备了八样南北货,向四叔
拜师学裁缝。
  拜师宴放在裁缝店,煤油炉上架起一口铁锅,飘出肉香。四叔把董卫国也请
了,他带来了三个小兄弟,这么多人站着挤着吃,像新开一家人民公社食堂。
  三个小兄弟也吃得满嘴油光,坐在凳上像躺在病床上,眯了眼,好腾出力气
消化。
  凤凰烟让满屋生香,董卫国抽完最后一口,招呼起来:“今儿师父是人逢喜
事精神爽,都打起精神,来个兴上助兴。”他啊喔哎噫地亮了亮嗓子,三个小兄
弟跟着吊嗓子,鬼哭狼嚎,吊丧似的。
  董卫国抖着一条腿,像音乐老师踩风琴,他的嗓子倒还清亮:
  我们走在大路上,
  前面来了一队大姑娘……
  他挥起双手打拍子,我们跟着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首革命歌曲中的歌词被他篡改走了样,成靡靡之音,也只有他这个根红苗
正分子才敢胆大包天,没人给检举揭发。
  裁缝店风景独好,街坊们纷纷加入大合唱行列,张丹阳奋勇当先,张丹红最
终经不起诱惑,一起高歌,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
  见大伙儿兴致高涨,董卫国继续煽风点火,把带来的红灯牌收音机拧响,传
出《沂蒙情》女主角的嗓音。
  董卫国用手一挥,跟《列宁在一九一八》一样,说:“同志们,静一静,那
个新媳妇刚生了娃,为了救受伤的亲人解放军,把自己白花花的奶子掏出来,挤
啊挤地,挤啊挤地,给昏迷的亲人解放军喂着白花花的奶水,喂着喂着……”
  门口,大人们嘴巴张着咂着,喉头像车轮滚滚,他们巴不得自己都中弹昏
迷……

  四叔往张家送的确良碎花裙。
  张丹阳屁颠屁颠跑来向我报告——
  你四叔吱吱唔唔了个半天,问我姐对他怎样。
  我姐说:要等到我娘也有了这样。
  你叔问我姐:又不是你娘…嫁——该你怎样?
  我姐接着说:我要是不收裙子,你会觉得我不怎样,可你我的事到时候成不
了,你可别怪我不够怎样?
  你四叔对着满是水汽的天花板伤心起来,他好像觉得天花板对他不够怎样。
他说:如果要怪,就怪老天爷对我不够怎样吧。
  做完裁缝活,四叔往对面的张家跑。他一不怕脏二不怕累,让张丹红歇一边
儿去,取了她手臂上的袖套,双手和着煤球饼,脸上绽开带煤点的笑。地上排出
一只只煤球饼,像一排工兵挖出的地雷。
  四叔成了张家不用付钱的义务工,我真是恨铁不成钢!

  天空挂出一颗北斗星。
  六六顺家后院的矮墙角,两团黑影,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分了。是四叔的黑影
近了张丹红的黑影。
  这团黑影说:“董家差大嘴婆做媒,来提亲了,我娘说小董多风光啊,你要
是不快马加鞭,怕是追不上了……”
  那团黑影说:“你可要站稳立场呵,我这不是在多快好省,力争上游吗?”
  “唉,你别的都好,只是家庭出身不好户口姓农不好……”
  “这可是我一出娘肚子都给定了的啊。”
  “我处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吱嘎”一声,张家的门开了,探出六婶打呵欠的脸,支起耳朵好像听到了
什么,“不好,有敌情。”我把橘枝头摇了摇,树叶唰唰地抖,他俩仿佛看到了
消息树,沿墙角一溜烟跑了。
  四叔回到陈家里,打开董卫国借给他的收音机,我俩钻进被窝里听。敌台里
的一个女嗓音像掺了水的泥巴,和软和软的。
  四叔问:“里面的女人像谁?”
  我想了下,说:“像张丹红,嗓音比棉花糖还软还甜。四叔,让她做我四婶
吧!不然的话,董卫国要做张丹阳同学的姐夫了。”
  “不须放屁!”啪地,四叔关上收音机。

  五一大队橘树开花,东风街也到处橘花飘香,蜜蜂飞舞。
  六六顺在阁楼上歇着,闻到橘花香,咳声反倒更大,半夜三更咳出一痰盂的
血来,死了,葬了。
  泡茶店半掩了门,六婶和张丹红糊纸盒,张丹阳做完作业,正想抬脚出门,
被她娘逮了回来,张丹阳气呼呼地拿起板刷子,刷浆糊。
  大嘴婆人未到呱呱呱声先到了:“喜报,特大喜报,居委会主任差我来送通
知书,啧啧啧,张丹红同志给国营冷冻厂招工了,这董队长……”
  张丹阳威风凛凛,跟我说:“是我娘托董叔叔找他爹帮的忙,我姐给招工了,
从此我不用糊纸盒了,看来,是他要做我姐夫了,哇,我说漏了嘴!陈学军同学,
不许告密哦——”
  这回我说到做到,不跟四叔告密。因为上回四叔骂我不须放屁。

  电影院放《渡过侦察记》,外面人山人海,好多人眼巴巴等退票,投机倒把
分子拿着电影票,像特务接头一样,鬼鬼祟祟。
  董卫国跟张丹红肩并肩走着,到了小摊,他买了两包五香豆两包白瓜子,往
张丹红手里塞。
  我像遇到了大救星,央他俩带我进场,顶多补个半票。我紧追他俩到检票口,
张丹红正要带我进场,被董卫国一把拽了。我被检票员赶了出来。真是活活气死
我也。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快散场,检票员才放我进来,只看到电影里的人民群众高
呼“毛主席万岁”,之后银幕上打出“再见”字。总算过了过瘾。
  两人出来,边吃着五香豆边说笑,董卫国伸手朝张丹红手里抓五香豆。
  我气呼呼回来,气呼呼跟在店里枯坐的四叔说了。
  他眼睛不动,嘴巴跟背书一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天要下雨,娘
要嫁人,由不得人……”
  四叔该不是被董卫国打败了?在看不见的战线里。

  3

  橘枝头挂满橘仁儿,沾了滴滴雨珠,亮晶晶。
  四叔与董卫国练推手,他发劲特大,把董卫国推倒岸边,董卫国抱住了橘树,
直喘热气,好悬啦,下面是石板搭的水埠头。
  埠头上,张丹红在汰洗衣裳,她脸都白了,忘了挤水。
  董卫国又被四叔摔倒,上身挂出岸,眼看他快掉到水埠头上。张丹红大叫一
声伸手来接,裙子被水漂走了,沉下去。
  有人在桥头起哄。董卫国脸色铁青,叫嚷着,说师父肚里有气找他出气把他
当猴耍。钱老师来劝,董卫国瞪了他一眼。“别装蒜,你俩穿了连裆裤!从今往
后,咱师徒关系断交了,哼,东方不亮西方亮,血债要用血来还!”
  董卫国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开溜了,后面跟了三个小兄弟。
  从此,董卫国不到四叔店里玩了,他的小兄弟跟风转舵似的,转到泡茶店了。
  董卫国吹口琴《红星照我去战斗》,哩哩哇哇的,三个小兄弟跟着高唱。
  这边裁缝店冷冷清清。四叔与驼背李下象棋,驼背李忍不住朝对面看,被四
叔催急了:“快下啊,你中毒啦!”
  泡茶店门口,大嘴婆跟六婶吹风:“在红色子弟和四类分子之间,还是张丹
红同志保持了革命的清醒头脑,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问题……”
  我闪出身:“两个老特务,搞阴谋诡计,罪该万死!”
  六婶操了扫帚,大嘴婆举了畚箕,两人朝我穷追猛打。

  我刚看了一本小人书,大意是:趁着风高月黑之夜,地主地主婆翻变天账,
被埋伏的红小兵捉了批斗。
  正好四叔派我一项冒险又光荣的任务:盯梢,顺藤摸瓜,大举搜集坏蛋罪证。
他答应每次完成任务后奖给我一分钱。
  等到吃过晚饭,董卫国骑着了脚踏车,前面三角档挂了张丹阳,后面坐着张
丹红,把手扎在董卫国腰上,三人向东方红小学进发。我翻过学校后墙,悄悄潜
伏下来。
  操场上,他表演单手骑车,又表演空手骑车,像杂技团作飞车表演,一大一
小妖精热烈拍手。
  董卫国教张丹红学骑车,她骑着骑着,啊呀一声连人带车摔了,扑向他怀里,
月光下,她咯吱吱地笑,董卫国露出豺狼般的笑。
  看得我怒火丛生,不想看了,惨不忍睹啊。我靠在一棵老樟树下装聋作哑,
差点被董卫国撒了尿。我来不及蹭上树,给他一把揪了,摔得我四脚朝天。
  “你吃了豹子胆了,嗷,是你叔——陈跃进派来的?小特务!狐狸再狐狸也
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去死吧!”
  我昂起头,脑海里浮现出潘冬子的光辉形象。
  他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呸地吐了口痰,他再抽,我宁死不屈,决不当叛徒。
  董卫国要抽出腰上军皮带,被张丹红拉开了:“跟小孩子有啥好闹的!”
  隔天黄昏,董卫国骑车上桥,四叔拦住他。说着说着,两人你推他挡,像打
乓乓球似的,四叔一把将他摔在桥上,他也不顾倒地的脚踏车咕噜噜地转,连滚
带爬,一头扎进泡茶店。
  驼背李说,是六婶家的大女儿脚踏两只船。
  那边的大嘴婆回应,你师父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六婶当街拍手顿脚,骂四叔仗着拳师欺人。四叔从未上门板的店门中伸出头,
回敬道:“他是你家的谁?”
  六婶嗓门像架起了高射炮:“是毛脚女婿,看你能咋样!”
  四叔又探出头:“我不管毛脚不毛脚的,反正是他先打了我侄子。”
  六婶说:“你这是打击报复,是地主搞复辟,你……追我女儿追不成,就使
上了这一毒手!”
  四叔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六婶举起拳头呼口号,被张丹红的手堵了。
  六婶甩开女儿的手:“我偏要喊,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解放前,我家男人
给他家做长工,受剥削受压迫,解放后我们穷人扬眉吐气了,地主阶级还妄想复
辟,那是做白日梦,我们决不再吃二遍苦……”
  “不要诬蔑小手工!”
  “你死不改悔,妄想反攻倒算!”
  六婶满地吐唾沫,吐到裁缝店门前。驼背李慌忙把最后一块门板顶上。六婶
给张丹红张丹阳架走了。
  四叔再往门缝瞧,见街上只有我,他这才走出来,对面的张丹红拿了水瓢舀
起水朝他泼了来,激起一股灰土和热水汽。
  张丹阳也泼来了热水,四叔与我跳了跳,我像一只小青蛙跟着一只大青蛙跳。
  张丹阳拍起手唱起歌:“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梅雨季,田里长出青青麦苗。
  这时节青黄不接,五一大队家家一日改作两顿饭,一顿稀饭一顿干饭,上午
读书没到下课我就要跑厕所,肚皮胀得像要开裂。
  冬衣已有,添夏衣还早,这段日子少有人做衣裳,裁缝店本来活少,这下更
少了。
  四叔到县工程队讨生活,做短工。
  管基建的“青松岭”接了四叔递来的一条上游烟,塞进抽屉,又接了一根烟,
夹到另一只耳朵上:“建造伟人墙,是一项光荣又艰巨的革命任务,出身不好你
不好选择,重在劳动改造,我敬你帮你,你可别给大好形势抹黑,别弄得我这个
贫雇工吃不了兜着走!”
  早上练武结束,他拉起板车。傍晚,他运来最后一车砖头,吭唷吭唷的。
  要上桥了,是急坡,我使出吃奶般的力气助推车屁股。上了桥,见桥栏上坐
了董卫国一伙,围着一个大汉,腰圆膀粗满是肉疙瘩。
  大汉抱拳:“陈大师,久仰久仰,敝人姓雷,山里人,练了几下三脚猫功夫,
我徒弟另投师门,本想能得到你的造化,不想他哪里开罪了你,终归他是我的开
门弟子,敝人此番想得到陈大师的点化。”
  四叔收住板车,他穿的海魂衫肩头有好几个破洞,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大
师不敢当,改日切磋切磋,今天我很累,有劳雷师父歇上一日。”
  雷师父说:“我特地从山里赶来,等得到点化后,再赶船回家,明早有三位
远客来访,练武的人重情义,难道城里人对山里人会是这样?”
  四叔迟疑了一下:“我一人要干三人的活,领的是坐办公室不到三成的工钱,
我好比天天在夏收夏种。”
  董卫国给雷师父发凤凰烟,用煤油打火机点上:“雷师父练的是硬功,陈师
父练的是内功,兴许是内功怕硬功了!”
  一伙人起哄,嘴朝四叔脸面喷烟。
  四叔挥手驱烟,甩了甩头,头发中掉出几粒砖灰屑:“好吧,一言为定!”
  董卫国狠吸了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大圈套小圈:“爽快,就放在东方红小
学操场,今晚七点半,不见不散。”
  董卫国朝众人挥手:“走,上国营饭店,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领教。”
  董卫国一伙跟着雷师父,前呼后拥,唱着“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扬长
而去。
  四叔拉起装满红砖头的板车,一声断喝,下桥坡,呼啸而去。东风街像被篾
刀劈开了的一根毛竹,噼哩啪啦地开裂。

  现出半个月亮,像艘帆船,驶到操场上空。马灯一片雪亮,映照在湿漉漉的
操场烂泥地上。
  比武的消息一传开,像是炸开了锅,来了一批批观众,连我爹我娘也带领五
一大队第二小队大多数社员来了,雄纠纠气昂昂的。这么多观众,像忽阴忽晴的
天,池塘里浮出无数呼空气的鱼嘴。
  说好散打,比三局,两胜为赢。
  留出中间一截跑道,像校里举办短跑。
  钱老师当裁判,站在两人中间,他举起一面小三角旗,吹了吹口哨,做了个
发令的动作。
  两位武师扎马步呼呼运气,一身肌肉凸起衣衫。双方弓步出腿,不时有烂泥
块飞出,观众有唿哨声。
  雷师父用鹰爪般的手猛抓了四叔的肩,四叔肩上的海魂衫被撕开一道口子。
雷师父扑力过猛,身子有点晃,被四叔横腿一扫,再跟上双龙出洞——两掌猛发
劲推背,雷师父扑倒在地,嘴啃泥。观众有喝采,有嘘声。
  钱老师吹出长号,红绸带飘荡,好一派胜利风光。哨停,他举起四叔的一只
手,大声宣布:“陈跃进同志先赢一局!”
  第二局开始,两位武师互相挑衅,都想让对方先攻,一来一去,缠了半天,
四叔脸上汗水似大片油星浮到水面上。雷师父大蒜鼻沁了些些细汗,但身上的黑
褂子、腰布带,箍桶似的紧。
  雷师父又逼进一步,四叔来个扫荡腿,哪知好比小木棍蹭了下大铁柱,轻飘
飘。急得四叔找雷师父身上破绽,回力鞋一会儿甩出泥,一会儿沾满了泥,鞋面
像喷了墨鱼汁。
  两方的观众不知在为哪一方喊加油。
  雷师父的一只鹰爪揪住了四叔的肩,另一只鹰爪也跟上,四叔想金蝉脱壳,
可脱不出壳来,他用双拳穷追猛打,不知怎么地,拳头到了雷师父肉嘟嘟的胸膛
上,跟秤砣砸在棉花垛上一样,软绵绵。
  四叔飞出一腿,被雷师父的腿架了,好比红樱枪被大刀挡了,雷师父双手推
出双响炮,四叔被弹出一丈远,扎马立不稳,一个趔趄,滑倒在泥地里了,摔成
了仰八叉。
  雷师父凌空猛扑,四叔好比一块石子给大乌龟压了,露出雷师父身外的是四
叔的一条单腿,挣扎几下,渐渐不动了,像刚给菜刀剁了的青蛙腿。
  嘘声掌声,似一口大铁锅里混炒着两种不同的豆。
  倒像是钱老师给吃了败仗,嗓音像秋蝉般低哑,强打精神宣布:雷师父扳回
一局,两人打平。
  董卫国至少带了一条烟,是红牡丹,拆了到处发,不分敌友。
  我爹发的是新安江,一小撮投机分子经不起红牡丹之类的糖衣炮弹引诱,开
始公开叛变,也有做墙头草,倒来倒去。
  四叔坐在西台角,大口大口吞空气,仿佛他肺里的氧气给抽光了。
  休息一刻钟,决定性的一局开场。
  四叔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他鼓足劲,像辆坦克从掩体开出,雷师父躲开了,
看得出四叔想尽快结束战斗。
  四叔接二连三地冲,攻势一次比一次减弱,似供不上柴油上不了坡的农用拖
拉机。让我把心儿提出嗓子眼上。
  倒是雷师父的反扑,一浪高过一浪,撞得四叔只有招架的份,身上的海魂衫
只剩一条布还连着,像挂了白旗,四叔被他扑倒在地,身上最后一根相连的布条
嘶地拉开了,那海魂衫了无牵挂,随风沉降下去,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烂泥地吞了,
我心头似一根悬着的线跟着也噗的一声,断了。
  四叔被雷师父身子整个盖了,像给罩了铁布衫,里面的四叔似乎不见了,只
留下蜕下的皮——海魂衫,被撕成一块块,像敌机扔下的传单,散了一地。
  钱老师宣布雷师父赢时,心情无比沉痛。发令旗夹在他腋下,哨子上的飘带
耷拉在胸前。那边的人,轰地把雷师父抬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像庆祝苏军攻下
了克里姆林宫。
  我见到的四叔光着上身,瘫坐在泥地里,脸白得像我未写一字的作业簿。
  雷师父对四叔抱拳说,得罪了,改日再来领教。
  我的师兄弟要与雷师父的人拼个鱼死网破,双方拉开了架势,四叔喝不住,
没想到张丹红挤了进来,来个螳臂挡车:“小董,这是干啥,陈师父是干活累了,
才会输的!”
  驼背李似乎从地缝中一溜烟变身而出:“对啊对啊,我师父只吃了一碗半的
番薯丝拌饭,他本来每顿要吃三海碗,换作隔一日比,准赢!”
  四叔让驼背李别说了:“该输的,要……认!”有人给他披了件老头衫,是
钱老师。
  雷师父被董卫国一伙人前呼后拥而去,张丹阳还在朝我脚下吐口水,被她姐
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拎了,走了。
  散人了,刚才乱哄哄的,我觉得自己是被这么多人彻底遗忘了。
  传来了一声声呜呜的哭,接着哭声连天。居然还有人,抱住老樟树,像忆苦
思甜的老大爷。原来,是钱老师。他哭的样子,难听死了,像班里女同学尿了裤
子。
  钱老师不抱树了,我俩互相抱着搀着,像阵地上最后留下两位伤痕累累的壮
士。
  他哭着哭着,我反倒不哭了,心头暖洋洋起来。

  4

  驼背李拎了一只鸡一只鸭一挂南北货,转拜裁缝师父。本来他快出师了,可
不会裁中山装,这可是学裁缝最难也是最后一项活计。可这一阵子四叔老窝在陈
家里,像怕光的胶卷。
  驼背李学会裁中山装,回来了,四叔把店折给他。
  驼背李很快收了个女徒弟,跛了一条腿,街坊叫她蹩脚兰。
  校里要搞大批判,放一天假。我和两个小伙伴拿了脸盆水桶网兜,到水渠捉
鱼捉虾去了。天光转淡,我把鱼虾三份分了,带了一身的泥水和疲劳回来了。
  天未全黑,堂屋倒贼亮,是谁往柱上挂的煤油灯,每根柱上都有,找谁家借
的,这回奶奶不叨念耗灯油了?
  满屋子的人,像过年一样热闹,围了四叔和我爹,又来了三五人,接了我爹
递来的新安江,先参观板壁,当中挂了一幅装了玻璃框的奖状,他们啧啧地称赞。
  奖状上方写着: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下方是:
陈跃进同志荣获全县武术比赛散打第一名……
  四叔穿了套红色运动服,裤边各镶了两条笔直的白杠,威风无比。这套运动
服是这次比赛县体委奖的。
  原来,县体委在篮球场举行武术比赛。这事四叔原是早探过了的,摸准了有
雷师父参加,结果四叔临最后一刻报名参赛,与他交手,只比了两回,雷师父就
被四叔连连打败了。
  形势真的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钱老师这才兴冲冲来了,刚才他就像革命的播种机,从五七街到东风街为胜
利奔走相告。
  我娘把我捉来的鱼虾全缴获了,变成招待人民群众的下酒菜,这回我无条件
服从。
  等到七点半,大队高音喇叭播县新闻,当传来陈跃进同志得了冠军时,大伙
儿欢呼起来。
  总得要隆重地庆祝一下,拿什么庆?大伙先说上街游行。怎么游?有说跳忠
字舞,有说扭秧歌,有说把家里能响的锅碗瓢盆全拿出来敲……他们抓耳挠腮。
  我报出馊主意:拍屁股。
  大人们跟着欢呼,觉得省了很多麻烦,包括回家操家伙,再说万一砸碎了过
日子的家伙。
  可又不知怎么拍?我示范起来。
  这种游戏我们男同学常玩,排着队伍,或操练似的走,或原地踏步,有节奏
地拍着屁股,节拍不同拍出的效果不一样。
  大人们一学就会了,会了的大人们比小孩子还像小孩子,都开心地拍着屁股。
连我奶奶也拍了,她似乎好不容易扭着小脚从国统区来到了解放区。
  拍屁股分队向东风街挺进。行到中街,这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拍屁股人员
越拍越多,当中有我奶奶,也有爷爷叔叔阿姨小字辈,又不时有人加入进来,星
星之火,可以燎原,工农联合起来向前进。于是,满街都听到啪啪啪的拍屁股声,
真是万人空巷,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只有六婶家早早地关了门。这支队伍来回穿梭,在张家门前有意停顿一下,
原地踏步,把屁股拍得比庆丰收敲锣鼓还响。
  闹到大半夜。我发现拍屁股的队伍中,只剩下三人了:四叔,钱老师,我。
  三人中只有我是小孩,不知怎么的,四叔与钱老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仿佛
穿越时光又从童年返回现在。
  “散了吧!”站在桥边的我汗津津地。
  昏黄的路灯下,钱老师和四叔点头,只顾喘气,头发中热汽直冒,有如两台
列蒸汽式火车领跑了万里路,没了车厢,只有两个火车头停在月台上。又如水手
驾了帆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终于看到远方一盏发亮的灯塔,呼儿嗨哟。

  5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桥墩角枯藤齐刷刷抽出嫩绿新芽。
  五七街来了一队戴红袖章拿铁棍的工人纠察队,把董家父子抓了。
  钱老师跑步来到店里:“据可靠情报,老董小董被县革委隔离审查了,父子
俩分别给关在两个学习班里。罪有应得啊!”
  过了端午,小董倒出来了,老董还关在里面。
  大嘴婆又神气活现:“上头不追究‘四人帮’线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老董还交待出紧跟林彪线的黑材料。
  四叔跟钱老师嘀咕:“上头为啥不对小董之流深挖下去,说不定还挖出王明
右倾机会主义路线。”
  董卫国出来有一阵子了,没见他在泡茶店里出现。
  驼背李转了一圈回来:“最新动向,我发现六婶一家老少在门口张望,跟盼
星星盼月亮一样!”
  蹩脚兰挺着大肚子,锁完了一只钮扣用牙咬断线,吐出断线:“呸,怕是他
躲了呗。”
  钱老师带来了不利消息。小董居然还升了官,爬上了镇宣传委员。很快又带
来了另一条爆炸性消息,他结婚了。
  大嘴婆得意地说:“告诉你们吧,他娶了县革委会主任的大千金,她爹给关
过牛棚如今平反昭雪官复原职……”
  钱老师跟四叔压低了声:“这下,张丹红同志……”
  对大人的事我是越听越糊涂。眼下有个当务之急,我要求与张丹阳重划课桌
上“三八线”,我旗帜分明地往分界线上推移一厘米,重加了道杠再划红蜡笔,
我发出严重警告:“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下,张丹阳不再猖狂了。
  好事接踵而来。校里批准我光荣地加入少先队,我是班里四类分子子弟中最
后一批。
  放了学,我背着木大刀,与戴了红领巾的新少先队员一起,唱着“大刀向鬼
子们的头上砍去”,来到张丹阳家门口,我们举起语录本,齐声高呼:“打倒
‘四人帮’走狗!‘四人帮’分子滚出来!”
  张丹阳同学大概钻到墙缝里去了,只有六婶趴到阁楼窗口,朝我戳着手指,
溅着唾沫骂:“别高兴得太早了,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就是东风压倒了西风。”
  四叔给我狠批了一通。
  我辩道,是校里组织的。
  四叔说,敲六婶家的门是你带头的,打倒“四人帮”的口号也是你起头喊的,
喊得最凶。
  我承认了,但我批判四叔阶级立场不稳。
  娘听说了,笑弯了腰,她抱着我小弟,小弟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被娘的一
只黑乎乎的奶头堵了嘴。娘生了我三妹后,终有了我小弟,似乎大功告成。满月
后的娘身子长胖了,脸变白了。她笑着说我加入了少先队,好像四叔不是你的叔
了。
  做了绝育的爹,脖子下挂了根皮软尺,嘴里叼着刚续上的雄狮牌香烟,用划
粉划了划案板上正在裁的涤卡布,说:“不错,学军,你小子才鸡巴大,革命的
大道理倒有一大套!”

  6

  到了清明,吃过青团。
  钱老师收到了一封挂号信。
  是他大舅寄来的,给四叔联系到上海中医院一个进修名额,学骨伤科,他大
舅是骨伤科主任。
  钱老师早有心给师父另找出路,跟他大舅写了封长信,说是他的师父,比他
从未见过面的爹还亲,说他本来就懂医,他苦他没出路,还在拉板车,帮帮他吧,
好比帮你亲外甥……
  四叔心潮澎湃,拿信给张丹红看。他双手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没拿信的手。他
的双手被张丹红的手挪了挪,四叔又把双手搭上,这回像蚂蟥叮人血似的,被吸
住了,他的双手糠筛似的抖:“爹亲娘亲不如我这大徒弟亲!”
  夜深了,明天就要出发。四叔拎了一瓶五加皮,来到钱老师寝室里,仿佛两
人始终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钱老师抓了把上海奶糖放我手上,他似乎与四叔千言万语,又一时找不出话
头来。四叔让我到外面玩去。等他掩上门,我轻手轻脚杀回。
  两人推杯换盏,心贴着心。四叔说:“我走了,留下你一人,更冷清了,你
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女人和暖和暖。”
  钱老师说:“不想它了,你倒不一样。”
  “怕是都没遇上好女人。”
  “那张丹红——”
  四叔说:“她,对我来说可能算是过去时。”
  钱老师哽着喉:“不瞒师父说,早些年,弟子也害单相思,可我怎能跟师父
争同一女人?你是好马配好鞍嘛!可你惨就惨在,唉……”
  四叔说:“谁让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苦大我仇深,是你解救了
我……”
  钱老师颤着音:“师父,这下好了,前面是条金光大道!”
  “常青,不,常青贤弟,你的话我最信得过,没有你哪有我,所以我说……”
  四叔与钱老师聊得火热,仿佛四叔的事不仅是四叔一人的事,钱老师的事也
不是钱老师一人的事。
  我再偷听下去没意思了。半只月亮忽在云里忽在樟树叶里,像跟我玩起了捉
迷藏。

  太阳出来照四方,桥东头,闪出万道霞光。
  爹早早来了,说奶奶一夜坐着,还在家抹眼泪。他让她别来送,要不他也跟
着抹眼泪了。
  爹送了一条上游烟,说四叔到了大上海会派上用场的。他从兜里抽出一根旗
鼓烟将烟屁股接上,说:“家里又添了张嘴,得回店里干活了,陈家,曾经败了,
现在只有你……东山再起!”
  爹走了,钱老师来了。他胸前挂了一架海鸥牌120相机,里面装了黑白胶卷,
说能拍十二张照片。驼背李给我们三人在裁缝店门前拍合影照,我的双肩被两人
一人一手搂住,我屁股下垫了张小矮凳,我的头贴在钱老师的脖子上。
  金灿灿的阳光披挂了下来。
  驼背李按快门的手抖得厉害,钱老师让他别抖。他说他是第一次拿这玩意儿,
就像第一次拿枪杀人。
  钱老师说,再抖,人像变糊了。
  驼背李快要哭出声了,老说他的手怎么就不听使唤了。
  屋里的娃娃亮亮地哭开了,哭声渐渐没了,蹩脚兰出来了,抱着吃奶的女娃,
瘸了的一条腿似单桨划水。她腾出只手卡住她老公的手,这下,驼背李的手像被
蹩脚兰的手烧电焊一样焊牢了。
  不时有街坊要跟四叔合影,四叔像伟大人物被人民群众所爱戴,连大嘴婆也
拿了两瓶五加皮来送四叔。她像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起来,被四叔一把拉了,坐
到四叔身边。合了影的大嘴婆滚出一串泪流到皱纹密布的脸上,像几粒干瘪的黄
豆落到犁深了的泥地里。她连声叹气:“唉,唉,唉,现在好了,等陈师父学了
一身新本事回来,吃香喝辣的,还常能见到相片里的我——这个作冤作孽的死老
太婆喽……”
  钱老师摇不动胶卷了,摇着手柄倒回来。他把相机挂到胸前,拎起脚下的一
只网兜,里面装了一只搪瓷盆,盆底上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和从万顷
波涛中升起来的一轮红日。
  到了桥头,钱老师把罩了网兜的脸盆递给四叔,红着眼圈说:“师父,一切
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师父,要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师父……”
  四叔流着泪说:“贤弟,你的话儿我牢记在心上,贤弟,我的话儿你也要牢
记……”
  “别提它了!”
  驼背李、抱着女娃的蹩脚兰站在桥头,四叔挥手,三步一回头。
  有人奔了来,是张丹阳,双手举着一封信,高过头顶,一阵风似的奔来,两
支羊角辫舞上舞下。“信,信……”
  钱老师伸手来接,可张丹阳猫腰过了,接着我也试了试,她却像一道滚雷似
的,奔到了四叔面前。
  他正要拆信,气喘吁吁的她叫了起来:“我姐说了,只许……上了车……
拆!”
  我跟着钱老师,到了桥中央,被四叔留住步。我们相互挥手,四叔的身影与
我们慢慢拉开了距离。钱老师跟和尚念经似的,不知他嘴巴念些什么。我光是四
叔四叔地喊,似乎我就不会喊别的话了。
  张丹阳一把扯了我,大声说:“陈学军同学!你真笨!”
  我这才有了觉悟:“你姐在信里说啥?”
  张丹阳踮起脚尖,我耳朵上似有团毛毛虫在爬,痒痒的辣辣的:“不准跟人
说,说了是小狗是癞蛤蟆,是——我姐的相片!”
  小汽船拉着汽笛,从我脚底下桥洞穿过,船头划开了弧形的波浪,带着红晕
晕的霞光向两岸涌来,层层叠叠。
  四叔斜背着草绿色挎包,向桥东头大步走去,双脚交错,剪出一片片耀眼的
太阳光。
  我仿佛听到砰地一声,脚下的桥裂开了——四叔,桥上的我们,我们身后的
东风街,像一块陆地被分成三块木板,各自漂移而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