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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学与科学
——评张君劢的《人生观》

  丁文江

  玄学真是个无赖鬼——在欧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来渐渐没有
地方混饭吃,忽然装起假幌子,挂起新招牌,大摇大摆的跑到中国来
招摇撞骗。你要不相信,请你看看张君劢的《人生观》(见前)!张
君劢是作者的朋友,玄学却是科学的对头。玄学的鬼附在张君劢身上,
我们学科学的人不能不去打他;但是打的是玄学鬼,不是张君劢,读
者不要误会。

  玄学的鬼是很利害的;已经附在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容易打得脱,
因为我们打他的武器无非是客观的论理同事实,而玄学鬼早已在张君
劢前后左右砌了几道墙。他叫他说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
“自由意志的”、“起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也”、“决非
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请人类之自身而已”,而且“初无论理学之公例
以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假如我们证明他是矛盾,是
与事实不合,他尽可以回答我们,他是不受论理学同事实支配的。定
义、方法、论理学的公例,就譬如庚子年联军的枪炮火器;但是义和
团说枪炮打不死他,他不受这种火器的支配,我们纵能把义和团打死
了,他也还是至死不悟。

  所以我做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救我的朋友张君劢,是要提醒没
有给玄学鬼附上身的青年学生。我要证明不但张君劢的人生观是不受
论理学公例的支配;并且他讲人生观的这篇文章也是完全违背论理学
的。我还要说明,若是我们相信了张君劢,我们的人生观脱离了论理
学的公例、定义、方法,还成一个甚么东西。

        人生观能否同科学分家?

  我们且先看他主张人生观不受科学方法支配的理由。他说;

    ‘诸君久读教科书,必以为天下事皆有公例,皆为
  因果律所支配。实则使诸君闭目一思,则知大多数之问
  题,必不若是之明确。……甲一说,乙一说,漫无是非
  真伪之标准。此何物欤?曰,是为人生。同为人生,因
  彼此观察点不同,而意见各异,故天下古今之最不统一
  者莫若人生观。”

然则张君助的理由是人生观“天下古今最不统一”,所以科学方法不
能适用。但是人生观现在没有统一是一件事,永久不能统一又是一件
事。除非你能提出事实理由来证明他是永远不能统一的,我们总有求
他统一的义务。何况现在“无是非真伪之标准”,安见得就是无是非
真伪之可求?不求是非真伪,又从那里来的标准?要求是非真伪,除
去科学方法,还有甚么方法?

  我们所谓科学方法,不外将世界上的事实分起类来,求他们的秩
序。等到分类秩序弄明白了,我们再想出一句最简单明白的话来,概
括这许多事实,这叫做科学的公例。事实复杂的当然不容易分类,不
容易求他的秩序,不容易找一个概括的公例,然而科学方法并不因此
而不适用。不过若是所谓事实,并不是真的事实,自然求不出甚么秩
序公例。譬如普通人看见的颜色是事实,色盲的人所见的颜色就不是
事实。我们当然不能拿色盲人所见的颜色,同普通所谓颜色混合在一
块来,求他们的公例。况且科学的公例,惟有懂得科学的人方能了解。
若是你请中国医生拿他的阴阳五行,或是欧洲中古的医生拿他的天神
妖怪,同科学的医生来辩论,医学的观念,如何能得统一?难道我们
就可以说医学是古今中外不统一,无是非真伪之标准,科学方法不能
适用吗?玄学家先存了一个成见,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人生观;世界
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但这岂是科学
方法的过失吗?

  张君而做的一个表,列举九样我与非我的关系,但是非我的范围,
岂是如此狭的?岂是九件可以包括得了的?我们可以照样加几条:

              ┌星占学
  (十)就我对于天象之观念│
              └天文学

               ┌上帝造种论
  (十一)就我对于物种之由来│
               └天演论

再加(十二)(十三)以至于无穷,为甚么单举他所列的九项?试问
有神论无神论等观念的取舍,与我所举的(十)(十一)两条,是否
有绝大关系?照论理极端推起来,凡我对于非我的观念无一不可包括
在人生观之中、假如人生观真是出乎科学方法之外,一切科学岂不是
都可以废除了?

  张君劢也似乎觉得这样列举有点困难,所以他加以说明:“人生
为活的,故不如死物质之易以一律相绳也。”试问活的单是人吗?动
植物难道都是死的?何以又有甚么动植物学?再看他下文拿主观客观
来分别人生观同科学:

    “物质科学之客观致力最为圆满;至于精神科学次之。
  譬如生计学中之大问题,英国派以自由贸易为利,德国派以
  保护贸易为利,则双方之是非不易解决矣。心理学上之大
  问题,甲曰智识起于感觉,乙曰智识以范畴为基础,则双方
  之是非不易解决矣。然即以精神科学论,就一般现象而求其
  平均数,则亦未尝无公例可求,故不失为客观也。”

  诸君试拿张君劢自己的表式来列起来:

               ┌自由贸易
  (十二)就我与我之贸易关系│
               └保护贸易

               ┌感觉主义
  (十三)就我与我之知识起源│
               └范畴主义

试问我的(十二)(十三)与他的(一)至(九)有甚么根本的分别?
为甚么前二者“不失为客观”,而大家族主义小家族主义等等一定是
主观的?

  学生物学的人谁不知道性善性恶和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论同是科学
问题,而且是已经解决的问题?但是他说他是主观的,是人生观,绝
不能施以一种试验,以证甲之是与乙之非!只看他没有法子把人生观
同科学真正分家,就知道他们本来是同气连枝的了。

            科学的智识论

  不但是人生观同科学的界限分不开,就是他所说的物质科学同精
神科学的分别也不是真能成立的。要说明这一点,不得不请读者同我
研究研究智识论。

  我们所谓物,所谓质,是从何而知道的?我坐在这里,看着我面
前的书柜子。我晓得他是长方的,中间空的,黄漆漆的,木头做的,
很坚很重的。我视官所触的是书柜子颜色、形式,但是我联想到木头
同漆的性质,推论到他的重量硬度,成功我书柜子的概念。然则这种
概念,是觉官所感触,加了联想推论,而所谓联想推论,又是以前觉
官所感触的经验得来的,所以觉官感触是我们晓得物质的根本。我们
所以能推论其他可以感触觉官的物质,是因为我们记得以前的经验。
我们之所谓物质,大多数是许多记存的觉官感触,加了一点直接觉官
感触。假如我们的觉官的组织是另外一个样子的,我们所谓物质一定
也随之而变——譬如在色盲的人眼睛里头蔷薇花是绿的。所以冒根
(Morgan)①在他的《动物生活与聪明)(Animal life and 
Intelligence)那部书里边叫外界的物体为“思构”(Construct)。

  甚么叫做觉官的感触?我拿刀子削铅笔,误削了左手指头,连忙
拿右手指去压住他,站起来去找刀创药上。我何以知道手指被削呢?
是我的觉神经系从左手指通信到我脑经。我的动神经系,又从脑经发
令于右手,教他去压住。这是一种紧急的命令,接到信立刻就发的,
生理上所谓无意的举动。发过这道命令以后,要经过很复杂的手续,
才去找刀创药上:我晓得手指的痛是刀割的,刀割了最好是用刀创药,
我家里的药是在小柜子抽屉里面——这种手续是思想,结果的举动是
有意的。手指的感觉痛,同上刀创药,初看起来,是两种了。仔细研
究起来,都是觉官感触的结果。前者是直接的,后者是间接的,是为
以前的觉官感触所管束的。在思想的期间,我觉得经过的许多手续,
这叫做自觉。自觉的程度,是靠以前的觉官感触的多寡性质,同脑经
记忆他的能力。

  然则无论思想如何复杂,总不外乎觉官的感触。直接的是思想的
动机,间接的是思想的原质。但是受过训练的脑经,能从甲种的感触
经验飞到乙种,分析他们,联想他们,从直接的知觉,走到间接的概
念。

  我的觉官受了感触,往往经过一个思想的期间,然后动神经系才
传命令出去,所以说我有自觉。旁人有没有自觉呢?我不能直接感
触他有,并且不能直接证明他有,我只能推论他有。我不能拿自己的
自觉来感触自己的自觉,又不能直接感触人家的自觉,所以研究自觉
的真相是很困难。玄学家都说,自觉的研究是在科学范围之外。但是
我看见人家受了觉官的感触也往往经过了一个期间,方才举动。我从
我的自觉现象推论起来,说旁人也有自觉,是与科学方法不违背的。
科学中这样的推论甚多。譬如理化学者说有原子,但是他们何尝能用
觉官去感触原子?又如科学说,假如我们走到其他的星球上面,苹果
也是要向下落;这也不是可以用觉官感触的。所以心理上的内容至为
丰富,并不限于同时的直接感触,和可以直接感触的东西——这种
心理上的内容都是科学的材料。我们所晓得的物质,本不过是心理上
的觉官感触,由知觉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论。科学所研究的不外
乎这种概念同推论,有甚么精神科学、物质科学的分别?又如何可以
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

  科学既然以心理上的现象为内容,对于概念、推论,不能不有严
格的审查。这种审查方法是根据两条很重要的原则:

  (一)凡常人心理的内容,其性质都是相同的。心理上
  联想的能力,第一是看一个人觉官感触的经验,第二是
  他脑经思想力的强弱。换言之,就是一个人的环境同遗
  传。我的环境同遗传,无论同甚么人都不一样;但如果
  我不是一个反常的人——反常的人我们叫他为疯子痴子
  ——我的思想的工具是同常人的一类的机器。机器的效
  能虽然不一样,性质却是相同。觉官的感触相同,所以
  物质的“思构”相同,知觉概念推论的手续无不相同,
  科学的真相,才能为人所公认。否则我觉得书柜子是硬
  的,你觉得是软的;我看他是长方的,你看他是圆的;
  我说二加二是四,你说是六;还有甚么科学方法可言?

  (二)上边所说的,并不是否认创造的天才,先觉的豪
  杰。天才豪杰是人类进化的大原动力。人人看见苹果从
  树上向下落,惟有牛顿才发明重心吸力;许多人知道罗
  任治的公式,惟有安因斯坦才发明相对论;人人都看《
  红楼梦》、《西游记》,胡适之才拿来做白话文学的材
  料;科学发明上这种例不知道多少。但是天才豪杰同常
  人的分别,是快慢的火车,不是人力车同飞机。因为我
  们能承认他们是天才,是豪杰,正是因为他们的知觉概
  念推论的方法完全与我们相同。不然,我们安晓得自命
  为天才豪杰的人,不是反常,不是疯子?

根据这两条原则,我们来审查概念推论:

  第一,凡概念推论若是自相矛盾,科学不承认他是真的。

  第二,凡概念不能从不反常的人的知觉推断出来的,科
学不承认他是真的。

  第三,凡推论不能使寻常有论理训练的人依了所根据的
概念,也能得同样的推论,科学不承认他是真的。

我们审查推论,加了“有论理训练”几个字的资格,因为推论是最容
易错误的。没有论理的训练,很容易以伪为真。戒文士②(Jevons)
的《科学原则)(Principles Science)讲得最详细。我为篇幅所限,
不能详述,读者可以求之于原书。

  我单举一件极普通的错误,请读者注意。就是所谓证据责任问题。
许多假设的事实,不能证明他有,也不能证明他无,但是我们决不因
为不能反证他,就承认是真的。因为提出这种事实来的人,有证明他
有的义务。他不能证明,他的官司就输了。譬如有一个人说他白日能
看见鬼——这是他的自觉,我们不能证明他看不见鬼,然而证明的责
任是在他,不在我们。况且常人都是看不见鬼的,所以我们说他不是
说谎,就是有神经病。

  以上所讲的是一种浅近的科学知识论。用哲学的名词讲起来,可
以说是存疑的唯心论(Skeptical idealism)。凡研究过哲学问题的
科学家如赫肯黎、达尔文、斯宾塞、詹姆士(W. James)、皮尔生
(Karl pearson)、杜威,以及德国马哈(Mach)派的哲学,细节虽
有不同,大体无不如此。因为他们以觉官感触为我们知道物体唯一的
方法,物体的概念为心理上的现象,所以说是唯心。觉官感触的外界,
自觉的后面,有没有物,物体本质是甚么东西:他们都认为不知,应
该存而不论,所以说是存疑。他们是玄学家最大的敌人,因为玄学家
吃饭的家伙,就是存疑唯心论者所认为不可知的、存而不论的、离心
理而独立的本体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伯克莱③(Berkeley)叫他为
上帝;康德、叔本华叫他为意向;布虚那④(Buchner)叫他为物质,
克列福⑤(Clifford)叫他为心理质,张君劢叫他为我。他们始终没
有大家公认的定义方法,各有各的神秘,而同是强不知以为知。旁人
说他模糊,他自己却以为玄妙。

  我们可以拿一个譬喻来说明他们的地位。我们的神经系就譬如一
组的电话。脑经是一种很有权力的接线生,觉神经是叫电话的线,动
神经是答电话的线。假如接线生是永远封锁在电话总局里面,不许出
来同叫电话答电话的人见面,接线生对于他这班主顾,除去听他们在
电话上说话以外,有甚么法子可以研究他们?存疑唯心论者说,人之
不能直接知道物的本体,就同这种接线生一样:弄来弄去,人不能跳
出神经系的圈子,觉官感触的范围,正如这种接线生不能出电话室的
圈子,叫电话的范围。玄学家偏要叫这种电话生说,他有法子可以晓
得打电话的人是甚么样子,穿的甚么衣服。岂不是骗人?

        张君劢的人生观与科学

  读者如果不觉得我上边所讲的知识论讨厌,细细研究一遍,再看
张君劢的《人生观》下半篇,就知道他为甚么一无是处的了。他说人
生观不为论理学方法所支配;科学回答他,凡不可以用论理学批评研
究的,不是真知识。他说;“纯粹之心理现象”在因果法之例外;科
学回答他,科学的材料原都是心理的现象,若是你所说的现象是真的,
决逃不出科学的范围。他再三的注重个性,注重直觉,但是他把个性
直觉放逐于论理方法定义之外。科学未尝不注重个性直觉,但是科学
所承认的个性直觉,是“根据于经验的暗示,从活经验里涌出来的”
(参见胡适之《五十年来世界之哲学》)。他说人生观是综合的,
“全体也,不容于分割中求之也。”科学答他说,我们不承认有这样
混沌未开的东西,况且你自己讲我与非我,列了九条,就是在那里分
析他。他说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之所能为力”;科学答他
说,凡是心理的内容,真的概念推论,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

  关于最后这个问题,是科学与玄学最重要的争点,我还要引申几
句。

          科学与玄学战争的历史

  玄学(Metaphysics)这个名词,是纂辑亚列士多德遗书的安德
龙聂克士(Andronicus)造出来的。亚列士多德本来当他为根本哲学
(First philosophy)或是神学(Theology),包括天帝、宇宙、人
生种种观念在内,所以广义的玄学在中世纪始终没有同神学分家。到
了十七世纪天文学的祖宗嘉列刘⑥(Galileo)发明地球行动的时候,
玄学的代表是罗马教的神学家。他们再三向嘉列刘说,宇宙问题,不
是科学的范围,非科学所能解决的。嘉列刘不听。他们就于一千六百
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开主教大会,正式宣言道:

  “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非静而动,而且每日旋转,照哲学上
神学上讲起来,都是虚伪的。……”

  无奈真是真,伪是伪;真理既然发明,玄学家也没有法子。从此
向来属于玄学的宇宙就被科学抢去。但是玄学家总说科学研究的
是死的,活的东西不能以一例相绳(与张君劢一鼻孔出气)。无奈达
尔文不知趣,又做了一部《物种由来》(读者注意,张君劢把达尔文
的生存竞争论归入他的人生观!),证明活的东西也有公例。虽然当
日玄学家的忿怒不减于十七世纪攻击嘉列刘的主教,真理究竟战胜,
生物学又变做科学了。到了十九世纪的下半期连玄学家当做看家狗的
心理学,也宣告了独立。玄学于是从根本哲学,退避到本体论
(Ontology)。他还不知悔过,依然向哲学摆他的架子,说“自觉你
不能研究;觉官感触以外的本体,你不能研究。你是形而下,我是形
而上;你是死的,我是活的”。科学不屑得同他争口舌:知道在知识
界内,科学方法是万能,不怕玄学终久不投降。

        中外合壁式的玄学及其流毒

  读者诸君看看这段历史,就相信我说玄学的鬼附在张君劢身上,
不是冤枉他的了。况且张君劢的人生观,一部分是从玄学大家柏格森
化出来的。对于柏格森哲学的评论,读者可以看胡适之的《五十年来
世界之哲学》。他的态度很是公允,然而他也说他是“盲目冲动”。
罗素在北京的时候,听说有人要请柏格森到中国来演讲,即对我说,
“我很奇怪你们为甚么要请柏格森。他的盛名是骗巴黎的时髦妇人得
来的。他对于哲学可谓毫无贡献;同行的人都很看不起他。”

  然而平心而论,柏格森的主张,也没有张君劢这样鲁莽。我们细
看他说“良心之自动”,又说“自孔孟以至于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
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可见得西洋的玄学鬼到了中
国,又联合了陆象山、王阳明、陈白沙高谈心性的一班朋友的魂灵,
一齐钻进了张君劢的“我”里面。无怪他的人生观是玄而又玄的了。

  玄学家单讲他的本体论,我们决不肯荒废我们宝贵的光阴来攻击
他。但是一班的青年上了他的当,对于宗教、社会、政治、道德一切
问题真以为不受论理方法支配,真正没有是非真伪;只须拿他所谓主
观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人生观来解决他。果然如此,我们的社会
是要成一种甚么社会?果然如此,书也不必读,学也不必求,知识经
验都是无用,只用以“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因为人生观
“皆起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也”。读书、求学、知识、
经历,岂不都是枉费功夫?况且所有一切问题,都没有讨论之余地—
—讨论都要用论理的公例,都要有定义方法,都是张君劢人生观所不
承认的。假如张献忠这种妖孽,忽然显起魂来,对我们说,他的杀人
主义,是以“我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以为天下后世表率”,
我们也只好当他是叔本华、马克斯一类的大人物,是“一部长夜漫漫
历史中秉烛以导吾人之先路者”,这还从何说起?况且人各有各的良
心,又何必有人来“秉烛”,来做“表率”;人人可以拿他的不讲理
的人生观来“起而主张之”,安见得孔子、释迦、墨子、耶稣的人生
观比他的要高明?何况是非真伪是无标准的呢?一个人的人生观当然
不妨矛盾,一面可以主张男女平等,一面可以实行一夫多妻。只要他
说是“良心之自动”,何必管甚么论理不论理?他是否是良心之自动,
旁人也当然不能去过问他。这种社会可以一日居吗?

          对于科学的误解

  这种不可通的议论的来历,一半由于迷信玄学,一半还由于误解
科学,以为科学是物质的、机械的。欧洲的文化是“物质文化”。欧
战以后工商业要破产,所以科学是“务外逐物”。我再来引一引张君
劢的原文:

    “所谓精神与物质者: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
  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也。朝作夕辍,人生如
  机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则不可得而知也。我国
  科学未发达,工业尤落人后,故国中有以开纱厂设铁
  厂创航业公司自任,如张季直、聂云台之流,则国人
  相率而崇拜之。抑知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
  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
  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帐者,对于物
  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
  矣。……”

  这种误解在中国现在很时髦,很流行。因为他的关系太重要,我
还要请读者再耐心听我解释解释。我们已经讲过,科学的材料是所有
人类心理的内容,凡是真的概念推论,科学都可以研究,都要求研究。
科学的目的是要屏除个人主观的成见,——人生观最大的障碍——求
人人所能共认的真理。科学的方法,是辨别事实的真伪,把真事实取
出来详细的分类,然后求他们的秩序关系,想一种最简单明了的话来
概括他。所以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
在他的方法。安因斯坦谈相对论是科学,詹姆士讲心理学是科学,梁
任公讲历史研究法,胡适之讲《红楼梦》,也是科学。张君劢说科学
是“向外”的,如何能讲得通?

  科学不但无所谓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
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
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甚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
杂中求单简,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
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
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
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
参领得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诸君只要拿
我所举的科学家如达尔文、斯宾塞、赫肯黎、詹姆士、皮尔生的人格
来同甚什叔本华、尼采比一比,就知道科学教育对于人格影响的重要
了。又何况近年来生物学上对于遗传性的发现,解决了数千年来性善
性恶的聚讼,使我们恍然大悟,知道根本改良人种的方法,其有功于
人类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呢?

  工业发达当然是科学昌明结果之一,然而试验室同工厂绝对是两
件事——张君劢无故的把他们混在一齐——试验室是求真理的所在,
工厂是发财的机关。工业的利害,本来是很复杂的,非一言之所能尽;
然而使人类能利用自然界生财的是科学家;建筑工厂,招募工人,实
行发财的,何尝是科学家?欧美的大实业家大半是如我们的督军巡阅
使,出身微贱,没有科学知识的人。试问科学家有几个发大财的?张
君劢拿张季直聂云台来代表中国科学的发展,无论科学未必承认,张
聂二君自己也未必承认。

          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

  至于东西洋的文化,也决不是所谓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这种笼
统的名词所能概括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没有功夫细讲。读
者可以看四月份《读书杂志》胡适之批评梁漱溟“东西文化”那篇文
章。我所不得不说的是欧洲文化纵然是破产(目前并无此事),科学
绝对不负这种责任,因为破产的大原因是国际战争。对于战争最应该
负责的人是政治家同教育家。这两种人多数仍然是不科学的。这一段
历史,中国人了解的极少,我们不能不详细的说明一番。

  欧洲原来是基督教的天下。中世纪时代,神学万能。文学复兴以
后又加入许多希腊的哲学同神学相混合。十七十八两世纪的科学发明,
都经神学派的人极端反对。嘉列刘的受辱,狄卡儿的受惊,都是最显
明的事实。嘉列刘的天文学说,为罗马教所严禁,一直到了十九世纪
之初方才解放。就是十九世纪之初高等学校的教育,依然在神学家手
里;其所谓科学教育,除去了算学同所谓自然哲学(物理)以外,可
算一无所有。在英国要学科学的人,不是自修,就是学医。如达尔文、
赫肯黎都是医学生。学医的机关,不在牛津、圜桥两个大学,却在伦
敦同爱丁堡。一直到了《物种由来》出版,斯宾塞同赫育黎极力鼓吹
科学教育,维多利亚女皇的丈夫亚尔巴特王改革大学教育,在伦敦设
科学博物馆、科学院、矿学院,伦敦才有高等教育的机关;化学、地
质学、生物学,才逐渐的侵入大学,然而中学的科学依然缺乏。故至
今英国大学的入学试验,没有物理化学。在几个最有势力的中学里面,
天然科学都是选科,设备也是很不完备。有天才的子弟,在中学的教
育,几乎全是拉丁、希腊文字,同粗浅的算学。入了大学以后,若不
是改入理科,就终身同科学告辞了。这种怪状一直到二十年前作者到
英国留学的时代,还没有变更。

  英国学法律的人在政治上社会上最有势力,然而这一班人,受的
都是旧教育;对于科学,都存了敬而远之的观念,所以极力反对达尔
文至死不变的,就是大政治家首相格兰斯顿。提倡科学教育最有势力
的是赫肯黎。公立的中学同新立的大学加入一点科学,他的功劳最大,
然而他因为帮了达尔文打仗,为科学做宣传事业,就没有功夫再对于
动物学有所贡献。学科学的人,一方面崇拜他,一方面都以他为戒,
不肯荒了自己的功课。所以为科学做冲锋的人,反一天少一天了。

    到了二十世纪,科学同神学的战争,可算告一段落。学科学的人,
地位比五十年前高了许多;各人分头用功,不肯再做宣传的努力。神
学家也改头换面,不敢公然反对科学,然而这种休战的和约,好像去
年奉直山海关和约一样,仍然是科学吃亏,因为教育界的地盘都在神
学人手里。全国有名的中学的校长,无一个不是教士;就是牛津、国
桥两处的分院院长,十个有九个是教士。从这种学校出来的学生,在
社会上政治上势力最大,而最与科学隔膜。格兰斯顿的攻击达尔文,
我已经提过了。近来做过首相外相的巴尔福很可以做这一派人的代表。
他著的一部书叫《信仰的根本》(The Foundation of Belief)依然
是反对科学的。社会上的人,对于直接有用的科学,或是可以供工业
界利用的科目,还肯提倡,还肯花钱;真正科学的精神,他依然没有
了解:处世立身,还是变相的基督教。这种情形,不但英国如此,大
陆各国同美国亦大抵如此。一方面政治的势力都在学法律的人手里,
一方面教育的机关脱不了宗教的臭味。在德法两国都有新派的玄学家
出来宣传他们的非科学主义,间接给神学做辩护人。德国浪漫派的海
格尔的嫡派,变成功忠君卫道的守旧党。法国的柏格森拿直觉来抵制
知识。都是间接直接反对科学的人。他们对于普通人的影响虽然比较
的小,对于握政治教育大权的人,却很有伟大的势力。我们只要想欧
美做国务员、总理、总统的从来没有学过科学的人,就知道科学的影
响,始终没有直接侵入政治了。不但如此,做过美国国务卿、候补大
总统的白赖安(Bryan)至今还要提倡禁止传布达尔文的学说。一千
九百二十一年伦敦举行优生学家嘉尔登的纪念讲演,改造部总长纪载
士(Gedds)做名誉主席的时候居然说科学知识不适用于政治他们这
班人的心理,很像我们的张之洞,要以玄学为体,科学为用。他们不
敢扫除科学,因为工业要利用他,但是天天在那里防范科学,不要侵
入他们的饭碗界里来。所以欧美的工业虽然是利用科学的发明,他们
的政治社会却绝对的缺乏科学精神。这和前清的经师尽管承认阎百诗
推翻了伪古文《尚书》,然而科场考试仍旧有伪《尚书》在内,是一
样的道理。人生观不能统一也是为此,战争不能废止也是为此。欧战
没有发生的前几年,安基尔⑦(Norman  Angell)做一部书,叫做
《大幻影》(The  Great  Illusion),用科学方法研究战争与经济
的关系,详细证明战争的结果,战胜国也是一样的破产,苦口的反对
战争。当时欧洲的政治家没有不笑他迂腐的。到了如今,欧洲的国家
果然都因为战争破了产了。然而一班应负责任的玄学家、教育家、政
治家却丝毫不肯悔过,反要把物质文明的罪名加到纯洁高尚的科学身
上,说他是“务外逐物”,岂不可怜!

                    中国的“精神文明”

  许多中国人不知道科学方法和近三百年经学大师治学的方法是一
样的。他们误以为西洋的科学,是机械的、物质的、向外的、形而下
的。庚子以后,要以科学为用,不敢公然诽谤科学。欧战发生,这种
人的机会来了。产生科学的欧洲要破产了!赶快抬出我们的精神文明
来补救物质文明。他们这种学说自然很合欧洲玄学家的脾胃。但是精
神文明是样甚么东西?张君劢说:“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
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我们试拿历史来看看这种精
神文明的结果。

  提倡内功的理学家,宋朝不止一个,最明显的是陆象山一派,不
过当时的学者还主张读书,还不是完全空疏。然而我们看南渡时士大
夫的没有能力、没有常识,已经令人骇怪。其结果叫我们受野蛮蒙古
人统治了一百年,江南的人被他们屠割了数百万,汉族的文化几乎绝
了种。明朝陆象山的嫡派是王阳明、陈白沙。到了明末,陆王学派,
风行天下。他们比南宋的人更要退化:读书是玩物丧志,治事是有伤
风雅。所以顾亭林说他们“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与之言心
言性。合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
精益之说。”士大夫不知古又不知今,“养成娇弱,一无所用。”有
起事来,如痴子一般,毫无办法。陕西的两个流贼,居然做了满清人
的前驱。单是张献忠在四川杀死的人,比这一次欧战死的人已经多了一
倍以上,不要说起满洲人在南几省作的孽了!我们平心想想,这种精
神文明有什么价值?配不配拿来做招牌攻击科学?以后这种无信仰的
宗教,无方法的哲学,被前清的科学经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不曾
完全打倒;不幸到了今日,欧洲玄学的余毒传染到中国来,宋元明言
心言性的余烬又有死灰复燃的样子了!懒惰的人,不细心研究历史的
实际,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所谓“精神文明”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肯想
想世上可有单靠内心修养造成的“精神文明”;他们不肯承认所谓
“经济史观”,也还罢了,难道他们也忘记了那“衣食足而后知礼节,
仓廪实而后知荣辱”的老话吗?

  言心言性的玄学,“内心生活之修养”,所以能这样哄动一般人,
都因为这种玄谈最合懒惰的心理,一切都靠内心,可以否认事实,可
以否认论理与分析。顾亭林说的好:

  “……躁竟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
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

  我们也可套他的话,稍微改动几个字,来形容今日一班玄学崇拜
者的心理:

  “今之君子,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科学,则不愿学;语之以
柏格森杜里舒之玄学,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

            结论

  我要引胡适之《五十年来世界之哲学》上的一句话来做一个结论。
他说:

  “我们观察我们这个时代的要求,不能不承认人类今日最大的责
任与需要是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

  科学方法,我恐怕读者听厌了。我现在只举一个例来,使诸君知
道科学与玄学的区别。

  张君劢讲男女问题,说“我国戏剧中十有七八不以男女恋爱为内
容。”他并没有举出甚么证据;大约也是起于他“良心之自动,而决
非有使之然者也”。我觉得他提出的问题很有研究的兴味。一时没有
材料,就拿我厨子看的四本《戏曲图考》来做统计。这四本书里面有
二十九出戏,十三出与男女恋爱有关。我再看《戏曲图考》上面有
“刘洪升、杨小楼秘本”几个字,想到一个须生,一个武生的秘本,
恐怕不足以做代表。随手拿了一本《缀白裘》来一数,十九出戏,有
十二出是与男女恋爱有关的。我再到了一个研究曲本的朋友家里,把
他架上的曲本数一数,三十几种,几乎没有一种不是讲男女恋爱的。
后来又在一个朋友家中借得一部《元曲选》,百种之中有三十九种是
以恋爱为内容的;又寻得汲古阁的《六十种曲》,六十种之中竟也有
三十九种是以恋爱为内容的!张君劢的话自然不能成立了。这件事虽
小,但也可以看出那“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单一
性的”人生观是建筑在很松散的泥沙之上,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我
们不要上他的当!

                    十二,四,十二。
        ——转录北京《努力周报》四十八和四十九期——

  ①冒根:今译摩尔根(1866—1945),美国遗传学家胚胎学家,因
借果蝇研究而建立遗传的染色体学说而著名。
  ②戒文士:今译杰文斯,英国逻辑学家和经济学家。《科学原则》
(1874年)是他的逻辑学重要著作。
    ③伯克莱妃今译贝克莱。
  ④布虚那今译比希纳,德国医生和哲学家。
  ⑤克列福今译克利福德。
  ⑥嘉列刘:今译伽利略。
  ⑦安基尔(1873—1967):英国经济学家,国际和平活动家,1933
年诺贝尔和平奖金获得者。《大幻想》是他的代表作。

附:
人生观

张君劢

    诸君平日所学,皆科学也。科学之中,有一定之原理原则,而
此原理原则,皆有证据。譬如二加二等于四;三角形中三角之度
数之和,等于两直角;此数学上之原理原则也。速度等于以时间
除距离,故其公式为S=d/t;水之元素为H2O:此物理化学之原
则也。诸君久读教科书,必以为天下事皆有公例,皆为因果律所
支配。实则使诸君闭目一思,则知大多数之问题,必不若是之明
确。而此类问题,并非哲学上高尚之学理,而即在于人生日用之
中。甲一说,乙一说,漫无是非真伪之标准。此何物钦?曰,是为
人生。同为人生,因彼此观察点不同,而意见各异,故天下古今之
最不统一者,莫若人生观。

    人生观之中心点,是曰我。与我对待者,则非我也。而此非
我之中,有种种区别。就其生育我者言之则为父母;就其与我为
配偶者言之,则为夫妇;就我所属之团体言之,则为社会为国家;
就财产支配之方法言之,则有私有财产制公有财产制;就重物质
或轻物质言之,则有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凡此问题,东西古今,
意见极不一致,决不如数学或物理化学问题之有一定公式。使表
而列之如下:

               ┌大家族主义
  (一)就我与我志亲族之关系│
               └小家族正义
                ┌男尊女卑
               ┌│
               │└男女平等
  (二)就我与我之异性之关系│
               │┌自由婚姻
               └│
                └专制婚姻
               ┌私有财产制
  (三)就我与我之财产之关系│
               └公有财产制
                  ┌守旧主义
  (四)就我对于社会制度之激渐态度│
                  └维新主义
                     ┌物质文明
  (五)就我在内之心灵与在外之物质之关系│
                     └精神文明
                 ┌个人主义
  (六)就我与我所属之全体之关系│社会主义
                 └(一名互助主义)
               ┌为我主义
  (七)就我与他我总体之关系│
               └利他主义
              ┌悲观主义
  (八)就我对于世界之希望│
              └乐观主义

              ┌┌有神论
              │└无神论
  (九)就我对于世界背后 │┌一神论
    有无造物主义之信仰 │└多神论
              │┌个神论
              └└泛神论


    凡此九项皆以我为中心,或关于我以外之物,或关于我以外之人,
东西万国,上下古今,无一定之解决者,则以此类问题,皆关于人生,
而人生为活的,故不如死物质之易以一例相绳也。试以人生观与科学
作一比较测人生观之特点,更易见矣。

    第一,科学为客观的,人生观为主观的。科学之最大标准,即在
其客观的效力。甲如此说,乙如此说,推之丙丁戊己无不如此说。换
言之,一种公例,推诸四海而准焉。譬诸英国发明之物理学,同时适
用于全世界。德国发明之相对论,同时适用于全世界。故世界只有一
种数学,而无所谓中国之数学,英国之数学也;世界只有一种物理学
化学,而无所谓英法美中国日本之物理化学也。然科学之中,亦分二
项:曰精神科学,曰物质科学。物质科学,如物理化学等;精神科学,
如政治学生计学心理学哲学之类。物质科学之客观效力,最为圆满;
至于精神科学次之。譬如生计学中之大问题,英国派以自由贸易为利,
德国派以保护贸易为利,则双方之是非不易解决矣;心理学上之大问
题,甲曰智识起于感觉,乙曰智识以范畴为基础,则双方之是非不易
解决矣。然即以精神科学论,就一般现象而求其平均数,则亦未尝无
公例可求,故不失为客观的也。若夫人生观则反是:孔子之行健与老
子之无为,其所见异焉;孟子之性善与苟子之性恶,其所见异焉;杨
朱之为我与墨子之兼爱,其所见异焉;康德之义务观念与边沁之功利
主义,其所见异焉;达尔文之生存竞争论与哥罗巴金①之互助主义,
其所见异焉。凡此诸家之言,是非各执,绝不能施以一种试验,以证
甲之是与乙之非。何也?以其为人生观故也,以其为主观的故也。

  第二,科学为论理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观则起于直觉。科学之
方法有二:一曰演绎的,一曰归纳的。归纳的者,先聚若干种事例而
求其公例也。如物理化学生物学所采者,皆此方法也。至于几何学,
则以自明之公理为基础,而后一切原则推演而出,所谓演绎的也。科
学家之著书,先持一定义,继之以若干基本概念,而后其书乃成为有
系统之著作。譬诸以政治学言之,先立国家之定义,继之以主权、权
利、义务之基本概念,又继之以政府内阁之执掌。若夫既采君主大权
说于先,则不能再采国民主权说于后;既主张社会主义于先,不能主
张个人主义于后。何也?为方法所限也,为系统所限也。若夫人生观,
或为叔本华、哈德门的悲观主义,或为兰勃尼孳、黑智尔之乐观主义,
或为孔子之修身齐家主义,或为释迦之出世主义,或为孔孟之亲疏远
近等级分明,或为墨子、耶稣之泛爱。若此者,初无论理学之公例以
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皆其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
以为天下后世表率,故曰直觉的也。

  第三,科学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观则为综合的。科学关
键,厥在分析。以物质言之,昔有七十余种元素之说,今则分析尤为
精微,乃知此物质世界不出乎三种元素:曰阴电,曰阳电,曰以太。
以心理言之,视神经如何,听神经如何,乃至记忆如何,思想如何,
虽各家学说不一,然于此复杂现象中以求其最简单之元素,其方法则
一。譬如罗素氏以为心理元素有二:日感觉,曰意象。至于杜里舒氏
测以为有六类,其说甚长,兹不赘述。要之皆分析精神之表现也。至
于人生观,则为综合的,包括一切的,若强为分析,则必失其真义。
譬诸释迹之人生观,曰普渡众生。苟求其动机所在,曰,此印度人好
冥想之性质为之也;曰,此印度之气候为之也。如此分析,未尝无一
种理由,然即此所分析之动机,而断定佛教之内容不过尔尔,则误矣。
何也?动机为一事,人生观又为一事。人生观者,全体也,不容于分
割中求之也。又如叔本华之人生观,尊男而贱女,并主张一夫多妻之
制。有求其动机者,曰,叔本华失恋之结果.乃为此激论也。如此分
析,亦未尝无一种理由。然理由为一事,人生观又为一事。人生观之
是非,不因其所包含之动机而定。何也?人生观者,全体也,不容于
分割中求之也。

  第四,科学为因果律所支配,而人生观则为自由意志的。物质现
象之第一公例、曰有因必有果。譬诸潮汐与月之关系测因果为之也。
丰歉与水旱之关系,则因果为之也。乃至衣食足则盗贼少,亦因果为
之也。关于物质全部,无往而非因果之支配。即就身心关系,学者所
称为心理的生理学者,如见光而目闭,将坠而身能自保其平衡,亦因
果为之也。若夫纯粹之心理现象则反是,而尤以人生观为甚。孔席何
以不暇暖,墨突何以不得黔,耶稣何以死于十字架,释迦何以苦身修
行:凡此者,皆出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也。也乃至就一人
言之,所谓悔也,改过自新也,责任心也,亦非因果律所能解释,而
为之主体者,则在其自身而已。大之如孔墨佛耶,小之如一人之身,
皆若是而已。

  第五,科学起于对象之相同现象,而人生观起于人格之单一性。
科学中有一最大之原则,曰自然界变化现象之统一性(Uniformity 
of the course of nature)。植物之中,有类可言也。动物之中,
有类可言也。乃至死物界中,亦有类可言也。既有类,而其变化现象,
前后一贯,故科学中乃有公例可求。若夫人类社会中,智愚之分有焉,
贤不肖之分有焉,乃至身体健全不健全之分有焉。因此之故,近来心
理学家,有所谓智慧测验(Mental Test);社会学家,有所谓犯罪
统计。智慧测验者,就学童之智识,而测定其高下之标准也。高者则
速其卒业之期,下者则设法以促进之,智愚之别,由此见也。犯罪统
计之中所发见之现象,曰冬季则盗贼多,以失业者众也;春夏秋则盗
贼少,以农事忙而失业者少也。如是,则国民道德之高与下,可窥见
也。窃以为此类测验与统计,施之一般群众,固无不可。若夫特别之
人物,亦谓由统计或测验而得,则断断不然。哥德(Goethe)之佛乌
斯脱②(Faust),但丁(Dante)之《神曲》(Divine Comedy),
沙士比尔(Shakespear)之剧本,华格那③(Wagner)之音乐,虽主
张精神分析,或智慧测验者,恐亦无法以解释其由来矣。盖人生观者,
特殊的也,个性的也,有一而无二者也。见于甲者,不得而求之于乙;
见于乙者,不得而求之于丙。故自然界现象之特征测在其互同;而人
类界之特征测在其各异。惟其各异,吾国旧名词曰先觉,曰豪杰;西
方之名曰创造,曰天才,无非表示此人格之特性而已。

  就以上所言观之测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
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惟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
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
身而已。而所谓古今大思想家,即对于此人生观问题,有所贡献者也。
譬诸杨朱为我,墨子兼爱,而孔孟则折衷之者也。自孔孟以至宋元明
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
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亚丹斯密,个人
主义者也;马克斯,社会主义者也;叔本华、哈德门,悲观主义者也;
柏刺图、黑智尔,乐观主义者也。彼此各执一词,而决无绝对之是与
非。然一部长夜漫漫之历史中其秉烛以导吾人之先路者,独此数人而
已。

  思潮之变迁,即人生观之变迁也。中国今日,正其时矣。尝有人
来询问曰,何者为正当之人生观。诸君闻我以上所讲五点,则知此问
题,乃亦不能答复之问题焉.盖人生观,既无客观标准,故惟有返求
之于已,而决个能以他人之现成之人生观,作为我之人生观者也。人
生观虽非制成之品,然有关人生观之问题,可为诸君合者,有以下各
项:曰精神与物质,曰男女之爱,曰个人与社会,曰国家与世界。

  所谓精神与物质者: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
与工厂遍国中也。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则
不可得而知也。我国科学未发达,工业尤落人后,故国中有以开纱厂
设铁厂创航业公司自任,如张季直、聂云台之流,则国人相率而崇拜
之。抑知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
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帐者,
对于物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此
精神与物质之轻重,不可不注意者一也。

  所谓男女之爱者:方今国内,人人争言男女平等,恋爱自由,此
对于旧家庭制度之反抗,无可免者也。且既言解放,则男女社交,当
然在解放之列。然我以为一人与其自身以外相接触,不论其所接所触
者为物为人,要之下免于占有冲动存乎其间,此之谓私,既已言私测
其非为高尚神圣可知。故孟子以男女与饮食并列,减得其当也。而今
之西洋文学,十书中无一书能出男女恋爱之外者,与我国戏剧中,十
有七八不以男女恋爱为内容者,正相反对者也。男女恋爱,应否作为
人生第一大事,抑更有大于男女恋爱者,此不可不注意者二也。

  所谓个人与社会者:重社会则轻个人之发展,重个人则害社会之
公益,此古今最不易解决之问题也。世间本无离社会之个人,亦无离
个人之社会。故个人社会云者,不过为学问研完之便利计,而乃设此
对待名词耳。此问题之所以发生者,在法制与财产之大系上尤重。譬
诸教育过于一律,政治取决于多数,则往往特殊人才为群众所压倒矣。
生计组织过于集中,则小工业为大工业所压倒,而社会之富集中于少
数人,是重个人而轻社会也。总之,智识发展,应重个人;财产分配,
应均诸社会;虽其大原则如是,而内容甚繁,此亦不可不注意者三也。

  至于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争:我国向重平和,向爱大同,自无
走入人偏狭爱国主义之危险,然国中有所谓国货说,有所谓收回权利
说,此则二说之是非尚在未决之中,故亦诸君所应注意者也。

  方今国中竞言新文化,而文化转移之枢纽,不外乎人生观。否有
吾之文化,西洋有西洋之文化。西洋之有益者如何采之,有害者如何
革除之;凡此取舍之间,皆决之于观点。观点定,而后精神上之思潮,
物质上之制度,乃可按图而索。此则人生观之关系于文化者所以若是
其大也。诸君学于中国,不久即至美洲,将来沟通文化之责即在诸君
之双肩上。所以敢望诸君对此问题时时放在心头,不可于一场演说后
便尔了事也。
                      十二,二,十四。
            ——转录北京《清华周刊》二七二期——

  ①哥罗巴金:今译克鲁泡特金。
  ②佛乌斯脱:今译《浮士德》。
  ③华格那:今译瓦格那。

(XYS200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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