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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虫老杨的死或生(小说·节选)

赵德发

  鬼迷心窍。这是老柳对丈夫的早期评价。

  上网前是人,上网后是鬼。这是老柳对丈夫的后期评价。

  这就是说,她的丈夫老杨已经是鬼了。

  老杨是业余作家,平时在市文化局上班,下班回到家后不是读书
就是写作,星期天也不例外。这样的习惯他已保持了十几年,作品由
差变好由少变多,在本市已是名流。另外,老杨不光有名而且有利,
除了工资之外还能挣来一些稿费,近几年每年都有个五千六千的,所
以总起来说老柳对老杨还是比较满意的。

  问题就出在今年正月初二那一天。那天老杨托表弟买了一台电脑,
表弟给装好之后,又自作主张地把电脑联上了网。从此,老杨就彻底
地变了。

  老杨刚上网时,心情是很激动的。他通过电话打听了一下,认定
在本省作家中他是第一个上网的,于是立即写下一篇文章《上网的感
觉》。

  文章发在了省报上。读过这篇文章,你会觉出字里行间都流露出
乡下人撵了一回时髦的得意,牛逼哄哄,十足的一个阿Q。

  可笑的是,这时他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还特地赶印了一盒带电子
信箱地址的新名片,遇人就发,发完后特别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伊
妹儿”,就像一个大款向人炫耀藏娇的金屋。其实他连英文字母都认
不全,并不知道E-mail怎样读,是看见报刊上说可以这么叫才这么叫
的。老杨明明知道人家没有上网,还偏要人家以后再给他发信发给
“伊妹儿”。后来在好几个月内,老杨每天都煞有介事地打开“伊妹
儿”看看,但“伊妹儿”始终像个没有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肚子里空
空如也。后来有一天,他和北京的一个朋友通话,听说那位朋友上了
网,不禁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急忙说咱们互报“伊妹儿”,以便
今后通信。哪知道这一下老杨出了丑:朋友说时他记不下,等到说他
自己的他又不会读,英文与汉语拼音花叉着来,结果他后来终究没收
到朋友的电子信件——肯定是他把自己的“伊妹儿”报错了名了。

  前边说过,老杨原先是把业余时间全都用于读书写作的。前边还
有没说的,那就是老杨原先准备从虎年开始,把业余时间全都用于一
项大工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杨过去写的都是中短篇,他觉得
这么零打碎敲不成气候,将来进棺材的时候连个枕头也没有,于是就
用三四年时间构思了一部长篇。这个长篇题材很重大,写出来是会在
文坛放上一炮的。可是虎年开始以后,老杨不但没有动笔写它,就连
想都很少想了。下班一回到家里,往肚里草草扒上几口饭,就像泻肚
子急着进厕所一样跑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打开浏览器,就在电脑前
再也拔不出屁股,直到老婆说好上班了、好睡觉了他才警醒。警醒了
还不罢休,再磨蹭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与电脑分手,就像当年与老柳
谈恋爱时一样。

  对老杨的这种表现,老柳起初没做多少干涉。她知道上网是领导
时代新潮流,那么丈夫作为一个作家,是应该尝尝这种滋味的。再说,
表弟已经讲了,上网的头三个月免费,不看白不看。所以她不但不干
涉,有时候还蹭到丈夫身边随着他看。不过她文化程度不高,总觉得
网上的东西不如家务重要,于是后来便很少去看,只让丈夫一个人呆
在书房里。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老柳觉得家里好像有个情况不对头,
仔细想了想,原来是老杨已经有十几天基本上没和她说话了,她们女
儿正念高中住在学校,家里的对话只能发生在两口子之间。而现在,
老杨早晨、中午、晚上全在书房里,早晨何时起、晚上何时睡她都不
知道,对话是无法进行了。

  但老柳不知道,老杨其实说话并不少,只是没同她说罢了。譬如
说,当老杨深夜时终于从书房里走出,发现老婆睡着、电视还在开着
的时候,他便在心里说开了:看吧,每天晚上我是在比特世界里,老
婆却是在原子世界里,两个世界仅仅一墙之隔。这多么具有时代特征
呵!此类感叹在老杨的心里每天都有很多很多,但只是说给自己听,
这相当于自言自语。

  另外,他也向别人说话,那是在上网的时候。他每晚在网上“冲
浪”,随波逐流,各类新闻、资料以及五花八门的东西如过眼云烟。
冲着冲着,眼前往往出现“聊天室”之类的地方。他先是旁观,看那
些人都是在怎样聊,聊什么。结果,他发现参加这种聊天最大的好处,
就是能把自己伪装起来放肆地说话。那些名字分明都是绰号,真是那
句名言所形容的:“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你是条狗”。既然是狗是
人都无法分辨,那么参加者就无所顾忌了。有一回他曾看见,在台湾
一个“聊天室”,两个家伙对骂骂得石破天惊。其中一人隔几分钟就
来了长长的一段,但这段文字全是由一句话重复而成:“你是你母亲
被人轮奸以后生出来的!”还有一些男女交友场所,满眼都是调情语
言。不过,大陆的这种地方稍好一些,如四通利方聊天室(点击此处,
便可连接),还经常讨论政治、经济、文化等主题。当然,无聊的内
容也有。老杨看看人家在那里聊得热火朝天,便也想加入。加入是要
起绰号的,看看他们,“莉莎”、“喜儿”、“eoeo”、“好汉”、
“萝卜”……甚至还有“矮脚虎”、“声色犬马”。老杨想我起个什
么绰号呢?对了,我已入中年,就叫“半老徐爹”吧。这天他键入此
名,再选定蓝颜色的字体,敲出一句“朋友们好!”挺身而入,接着
就开始讨论起来。那天他是与另外一个叫做“火柴”的参加者讨论职
工下岗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机。第二回,他看见几个人在那里
讨论男人要不要当家的问题,他发表了自己的一些意见。他的意见是
不要当,老婆叫当也不要当,因为那样吃力不讨好。有人是主张当家
的,便向他讨教说如果不当家的话私房钱到哪里弄。老杨便说:稿费
呀!那人便羡慕得不得了,说我他妈的也去挣稿费去,免得与老婆争
争吵吵。老杨被人家羡慕了,心情十分愉快,在那个聊天室一气呆了
两个小时。

  在聊天室老杨也有生气的时候。那天他进去后,却发现经常与他
聊天的朋友一个也没出现,只有几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小白领的狗男女
在那里胡说八道:

  巴比伦:你说,电脑专家的性活动与常人有什么区别?

  菲菲:喂,小白,开心果,我来了~~~~~~~~。

  声色犬马:电脑专家多是意淫者。

  小白:为什么这么晚了才来?和谁约会去啦????????????

  开心果:-D,菲菲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的臭P正好放完了。

  三O:大嘴,你的老板没有美元要出手?

  巴比伦:看得多了就会意淫。不过难道他们和老婆就不做爱啦?
嘻嘻!……

  菲菲:和史泰龙约会去啦。

  大嘴:那个老黄毛牛B得很,非黑市价不卖。

  开心果:去你的吧,史泰龙啃遍全世界的女人也轮不到你!

  声色犬马:做爱是要做的。不过他们与妻子很少口交,但是事后,
他们与妻子拥抱的次数较多……

  老杨实在忍无可忍,立即敲上一句:要创造良好的网络秩序,请
注意自己的语言!

  不料,声色犬马作了如此反击:你创造良好秩序去天安门广场吧!

  更要命的是,刚和她的两个朋友开聊的菲菲竟也斜刺里给了他一
刀:徐爹半老,酸味犹存!喂呀呀呀~~~~~~~~

  这个臭丫头,谁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甩出一长串蚯蚓来!

  不过,老杨真是被这帮大都市的小白领打败了,再也没有开“指”
讲话。他想,中国人素质就是差!西方人的聊天室大概不会这么乌烟
瘴气。

  但是,西方网络站他又看不懂。这是老杨上网之后感到最最痛苦
的事情。睁眼瞎,我他妈成了睁眼瞎!老杨经常这样恨恨地想。

  过了不长时间,他的电脑装了翻译软件,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
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恼人的“淤血”》:(点击此处便会出现:)

  恼人的“淤血”

  ……

  上过网的人都知道,那上面的信息多是英语。可怜我辈生不逢时,
连作为母语的汉语都没学好,英语更是不行,面对网上汪洋大海般的
英文真正成了“睁眼瞎”,我也曾想发愤学习,但打听到其艰难程度,
思虑到自己四十多岁的大脑早已开始退化,又只好把这念头掐灭。继
而听说有专家为我这样的英文文盲操心,已研制出各种翻译软件,不
禁欢呼雀跃,央人迅速搞来享受之。先是表弟给我装上一个“利方系
统”,后来一个小老乡又给装了“国际金典”,这样,光标指向哪个
词,哪个词的汉语意思就显示出来。但试过之后,总觉得是在隔皮猜
瓜,意思很不明了。前几天,小老乡忽然兴冲冲地跑到我家,声称搞
到了最新版本的“东方快车”,也就是能够全屏幕汉化的软件。给我
装上后,那些先前对我很牛气很不友好的英文果然乖乖地变成了汉字。
喜得我连连击掌称妙,说这一下给我解决大问题了。正巧手头有一本
刚买的《全球网址簿》,心想先去美国白宫(点击此处,可连接白宫)
访问一番吧,于是就雄赳赳地敲上了网址。

  当那个制作精美的主页显现出来,解说文字真的全是汉字。仔细
去瞧,字都认识,然而把字连在一起,有些话的意思能懂,有些话就
莫名其妙了。譬如说有一个标题为“克林顿和淤血”,心想“淤血”
是什么意思?见后边还有“夫人淤血”一词可进,敲开后却又读到这
样的话:“玛丽伊莉莎白淤血,喂,我’m揭示淤血和我很高兴欢迎你
向我的homepage,当我的丈夫恶习总统淤血服务在房子的代表……”
文意难懂且有那么多“淤血”,不由我不困惑。怀疑“东方快车”有
误,忙把它关闭让英文还原,打开“国际金典”来对付。“国际金典”
将那个英文词“Gore”翻成“流出的血、淤血”,结果基本相同。我
还不放心,接着打电话请教本市一个英语教学权威,他查了查,说那
个词的意思也是“流出的血、淤血”。看来,克林顿就是和一滩血在
一起。这怎么理解?我一边搔首一边对着照片去猜,这才猜出了究竟:
原来“淤血”就是“戈尔”——美国副总统呀!

  ……

  尽管“东方快车”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老杨还是踏着“淤
血”,趔趔趄趄地闯向一个个西方网站。那本《全球网址簿》是他在
济南开会时买的,当时想虽然自己不会英语,但可以给会英语的女儿
用,所以花了五十九块钱也不心疼。没想到现在在他手里也能派上用
场,于是扒拉来扒拉去,什么网也进去看看。“非洲艺术”、“梵蒂
冈展览”、“太阳黑子”、“水下考古”、“人类基因工程”、“食
肉植物”、“新闻漫画”、“网络灵魂”、“昆虫食谱”、“著名的
杀人犯”、“监狱生活”、“南极生活”、“蚂蚁窝”、“地震”、
“龙卷风”、“建造飞碟”、“绿色和平组织”、“瑜伽功”、“关
于乳罩的FAQ”、“美人鱼”、“啤酒”、“联合国安理会”、“爱滋
病”、“探宝”、“美国文学”、“摄影杂志”、“脱发”、“军队
中的女性”、“好莱坞”、“麦当娜”、“主、上帝和大天使”、
“路透社新闻”、“临死体验”、“禅学论谈”、“尼克松演讲资料
库”、“性与宗教”、“动物的声音”、“单身族”……等等等等。
虽然对汉化后的文字看不甚懂,但只看懂上三分四分他也看。

  这天中午,老杨下班后又要往书房里钻,老婆却将胖胖的身体一
下子挡住了门口,嘴里嚷道:“还看还看!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着
就搡给了老杨一个纸条。老杨接过来瞅瞅,原来是这个月的电话费,
竟是六百五十二元!他搔着后脑勺道:“不是说头三个月免费么?这
是怎么回事?——我问问表弟!”接着就打电话找表弟。表弟解释道:
免的是网络使用费,上网时的电话费是不能免的,一小时五块呢!……
怪不得怪不得!老杨当时就冒了一头臭汗。他问:三个月之后的网络
使用费怎么收?表弟说:一分钟一毛二。老杨算了算,一个小时七块
二。加上电话费,一个小时就是十二块二。他妈的,中国的上网费也
太高了,据有关资料介绍,人家美国的网络用户,平均一月才花十来
个美元呢!咱们是怎么搞的嘛?这不是存心宰人嘛!如果像我现在这
样,一天平均三小时左右,一月岂不是要过千!目前他的月工资是七
百出头,老婆单位效益差,一月只三百。这就是说,如果两个月之后
还是这么个上法,两口子就要把工资全填进去不吃不喝。唉呀呀,真
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老婆在一边也听了个清楚。便恨恨地道:“你表弟是个什么玩意
儿,他是拿刀杀咱呀!”老杨摇头道:“人家表弟是一片好心,不要
怪他。以后我减少上网时间就是。”

  以后老杨果然减少了上网时间。他计算一下,如果一天平均一个
小时,下两个月一月要一百五。两个月后要三百多块钱,加上打电话,
大概要四百左右。这样的话,还是能负担得起的。于是晚上就给自己
加了点约束力。

  然而,这点约束力是很微弱的,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是一个
小时还多。老婆在原子世界里很清醒,常常要到书房里把他从比特世
界里往外提溜。“还看?还不快关喽!鬼迷心窍!”老杨这时才明白,
此刻的道理不是“无网不胜”,而是“无钱不胜”,只好乖乖地关机
回到原子世界。

  老杨对自己的约束最显脆弱的时候,往往是在他遇上不良站点之
后。他刚上网时,曾在加拿大的一个中文网站上遇见了一个黄站入口,
进去后让他大吃一惊。那些图片让人触目惊心,而且站站相连如迷宫
一般。他想赶快退出,但又想到自己拒腐蚀的能力还是有的,再说身
为一个作家也有必要了解一下网上的花花世界。于是就看。看了一会
儿喊老柳来看。老柳看了也觉得太刺激。最有趣的是有一个网页,画
了一条狗坐在那里流着涎水,它面前却是一摞骨头,人若点击一下其
中一根,便会进入一个新的黄站。老柳看了笑道:“老杨,你这会儿
就是一条狗呀!”老杨拍她一掌:“你也是。来来来,咱们共同啃!”
于是两口子一直啃了半夜。后来,“啃骨头”(点击此处,出现一个
狗守骨头的网页,但是哪一根骨头也敲不开)便成了只有他俩才明白
的专门用语。老柳虽然不常看网,却常常审问老杨:“昨晚上啃骨头
了没有?”起初老杨啃了也说没啃。后来他说没啃是真的没啃。因为
那些日子他再进那个站时越来越难,后来干脆就是等上半天也不见回
应。他便明白,这是网上用户增加,大家争啃骨头的缘故。不过后来
老杨却在无意间发现,北京办的一个搜索引擎竟也联上了黄站。他想
咱们中国真是开放得可以啦!于是经常进去啃上一通。然而好景不长,
过了一段时间那里就把此类站点去掉了,大概是被有关方面发现后下
了禁令。

  就在老柳用高额电话费提醒了他之后,他在美国一个站点找到了
这种东西。这天晚上他正看得入迷,没料想被推门而入的老柳发现了。
老柳立即瞪着眼叫道:“好哇你!一月五六百块钱,就是叫你啃骨头
的!”老杨这时也觉得惭愧,急忙关了电脑表示改正错误。

  下一个月,电话费是四百零九元,老柳又是一顿大吵。她向丈夫
交了家里的老底:原来积攒的两万来块钱,全都用于房改了。明年闺
女就考大学,钱从哪里来?老杨想想,这情况的确很严重。原来他是
想把长篇写出来,赚上几万解决这个问题的,可是自打上网之后,写
长篇的冲动竟然再也找不到了,大概是在网上遨游的时候释放掉了。
不行,这样不行。第一,必须把上网的时间减下来;第二,必须把写
作的感觉找回来!

  然而,他把上网的时间减下来之后,竟难受得很。那种感觉,用
“六神无主、丢魂失魄”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想看点书吧,可是
看上半天也不知道上面讲了些什么,而且眼睛老往电脑上瞥,一瞥就
产生要打开它的强烈冲动。他想我躲得远一些吧,便去客厅里陪着老
婆看电视。可是,他却觉得那里面的东西统统没有意思,看一会儿就
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摘自《中华文学选刊》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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