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上,关于春上村树跑步的文章.---文道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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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shine 于 2009-08-05, 18:33:57:

核心提示:《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並不只是一位元作家獨特工作方式的剖析,還是關於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樹的修行自述。

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我對村上春樹就是提不起勁。第一次讀他,是《遇見100%的女孩》以及《聽風的歌》,也許是因為和自己心目中的日本小說相去太遠(那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我還在如饑似渴地讀著川端康成),我很難把握他那種輕飄飄軟綿綿的虛無。到了《挪威的森林》,我就乾脆徹底放棄。儘管他越來越受重視,差一點就要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儘管身邊很多朋友都說:“你至少該看看《海邊的卡夫卡》,它會完全掃掉你的偏見。”可是我依然固執地保持距離,就像避免一種可能美好的癮癖。

多半是我太矯情,由於厭倦那一陣子人人都說村上春樹,人人都像引用聖經般地引用他,甚至於人人都想自己活得像他小說裏的角色一樣的無謂(也就是流行一時的所謂“村上風”),所以我就和躲避玉女歌手似的躲避他。一個自封為鐵杆球迷的人居然以貝克漢姆為偶像,難道不丟人嗎?喜歡文學的,又怎能跟那幫小資瞎起哄?

不過,我最近卻毫不猶豫地買了他的新著《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以及它的英譯本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並且用很快的速度先把英譯本讀完,然後再看臺灣賴明珠的中譯。

其實我是應該喜歡村上春樹的;非常巧,我幾乎喜歡一切他所喜歡的東西:Charlie Parker、威士卡還有美國文學。被他翻譯成日文的幾位作者恰恰都是我心目中了不起的大家,例如卡佛(Raymond Carver。《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的書名靈感正來自卡佛的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奧斯特( Paul Auster ),當然還有費茨傑拉德,村上春樹對《偉大的蓋茲比》的評價是這樣的:“年紀輕輕才二十九歲的作家,怎麼能這麼敏銳、公正,而且溫柔地讀取世界的真相呢?”“讀取世界的真相”,說得真好。

在村上春樹的所有嗜好裏頭,只有一種是我不能享受,卻又因此深深佩服的,那就是跑步。從1982年開始,他每天持續跑步至今,而且每年至少參加一次全程馬拉松。這個習慣是他日常生活節奏的一部分,與身為小說家的身份緊緊連在一起。就像上班,早上五點前起床,先伏案寫作四五個小時,然後再換上鞋子出門練跑。不是一般的晨運,而是真真正正為了賽事累積運動量,是精密的狀態調控,耐著性子的計畫執行。為了什麼?為了專注力。“把自己所擁有的有限才能,專注到必要的一點的能力,如果沒有這個,什麼重要事情都無法達成。”接著是持續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個小時,集中精神認真執筆,但持續一個星期就累垮,那也沒辦法寫長篇作品”。他說:“寫文章本身或許屬於頭腦的勞動,但是要寫完一本完整的書,不如說更接近體力勞動……坐在書桌前面,精神集中在鐳射光的一點之上,從虛無的地平線上升起想像力,生出故事,一一選出正確的用語,所有的流勢全部保持在該有的位置上,這樣的作業,比一般所想像的需要更大的能量,且必須長期持續。”

我特別佩服這種生活極有規律的藝術家,他們的創作就是工作。“工作”不是貶詞,而是一位全職作者的自我認知和要求。一般人想像的寫作太浪漫了,是一個才子的靈氣迸發,其來無影去也無蹤,不拘時地無法無相。然而,對於一個深恐自己才能終有限期,因而想要小心維護它養育它的作者來講,用“工作”這個字眼去命名自己的創作實在是太重要了。與一般上班族不同,寫作似乎是自由的,可以隨意支配自己的作息時間;但這恰恰就是一般作家的最大陷阱,因為這種狀態很容易使你喪失焦點,精神散亂成一堆昏暗的碎片。欠缺規劃、節奏與紀律,不只完成不了鴻篇巨制,可能連短小的東西也沒法一直保持該有的水準。“工作”,就是要鎖定自己;它不是沒有靈魂的匠技工程,卻是種類近于修行的養氣之道。所以豪邁奔放如海明威,也一樣極有規律地工作。

尤其在這個寫作不太像是種職業的時空裏,自己更要清楚地用工作的態度去界定自己的生活,別人上班我也“上班”,別人下班我也“下班”。否則原來就有漂浮傾向的這種自由行當就會變得更離落更無根,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了。一個作家要是不能很無愧於心很踏實地告訴別人“我的工作就是寫作”,他多半不會是個好作家。

可是也有人會說,假如詩人是所有藝術家的原型,那麼藝術家的生活應該都是很不健康的。例如屈原,分明就是一個大巫師,若是不服藥,他怎能寫出那些空中迴旋升降的神奇姿態,似近還遠無以名狀的縹緲香氣呢?又如柯勒律支的《忽必烈汗》,人人都說它是一個服藥者的夢境。因為詩人通靈,所以他們的生活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晝夜顛倒,是為了勘破陰陽交替的奧秘;不事工作,是為了顛覆最常規的生產邏輯。於是我們就有了這麼一種呆滯的刻板印象,覺得文人墨客都得放浪形骸地生活,飲酒吸毒,夜裏不睡很尋常,白天跑步是有病。

可惜我所認識的許多藝術家(包括詩人)都不是這個樣子,除非特別講究那種捉摸不定的“靈感”,否則都是規規矩矩地做人做事,生活節奏穩定得很。而且像運動員,不同類型的運動講究不同的訓練方法,不同的創作形式也有不一樣的起居狀態。寫短文章按時交專欄的人就是短跑選手,要特別強力地集中精神在一個點上,然後爆發衝刺,奔向終點。一個能寫大書的作者跑的則是馬拉松,有耐心有毅力,不急不徐地增長出自己的能量。

文字活兒還真像跑步,是一個人的事,談不上團隊(所以不是足球),甚至沒有對手(因此也不能用乒乓比喻),因為你真正要超越的就是你自己的紀錄。跑馬拉松的村上春樹說得好:“小說家這種職業,至少對我來說沒有勝負之分。雖然也許發行冊數、文學獎、評論的好壞可以成為一種成就的指標,但那並不能算是本質上的問題。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達到自己所設定的基準,比什麼都重要,而且是無法隨便找藉口的事情。”

如此說來,創作其實就是一種很陽光很健康的事業囉。當然不。村上春樹也承認:“所謂的藝術行為,從成立方式開始,就內含著不健全的、反社會性的要素,這點我承認。所以作家(藝術家)之中,有不少人從真實生活本身的層面開始變得頹廢,或穿上反社會的外衣。”然而,“如果希望以小說為職業的話,我們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對抗那樣危險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體內毒素的免疫系統”。所以他天天跑步,參加馬拉松,超級馬拉松(也就是全程一百公里的超級長跑),近年還以六十之壽玩起了“鐵人三項”(長跑、游泳、單車)。“要處理真正不健康的東西,人必須儘量健康才行,這是我的基本方針。也就是說不健全的靈魂,也需要健全的肉體。”

為了寫好小說,村上春樹以長跑鍛煉自己的體能。正如任何一種長期的修煉,日日不斷的跑步也必將開啟某種超出原定目標之外的領悟。就像某些作者用修禪平定自己紊亂的思緒,卻終於成了有成就的居士;一個不良少年學習武術好去打架,但竟漸漸練出了淡定的心境。《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並不只是一位元作家獨特工作方式的剖析,還是關於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樹的修行自述。

跑步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不少人問他這個問題。就像我初學坐禪,朋友也總是好奇靜坐的時候我腦子裏的狀態。村上春樹的答案也就是我的答案:“我一面跑,只是跑。原則上是在空白中跑著。反過來說,或許是為了獲得空白而跑的。”他跑一百公里超級馬拉松所達致的境界更是令人羡慕:“我現在的世界,從這裏到三公尺前就結束。沒有必要想更前面的事。天空、風、草、吃草的牛群、旁觀的人、加油聲、湖、小說、真實、過去、記憶,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然後他跑過了七十五公里,“好像一下子穿過了什麼東西……簡直像穿過石壁那樣,身體通到另一邊去了”。疼嗎?當然會疼。如此跑步,難受的不只是雙腳;肩膀、雙臂、脖子,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會疲憊、痛苦,甚至散落脫離,終於剩下最純粹的意識:“我能感受到非常安靜的幸福感。吸入空氣,吐出空氣。呼吸聲中聽不出淩亂。”這與任何靜坐法門裏的觀呼吸有何分別?果然,他發現在“跑到最後,不只是肉體的痛苦而已,連自己是誰,現在正在做什麼,大體上這些事都從念頭中消失了”。“我是我,我也不是我。這樣覺得。那是非常安靜的,靜悄悄的感覺。所謂意識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在這一剎那,小說家村上春樹變了;他絕對不是那些廣告寫手最愛的青年偶像,他是嚴以律己的肅穆作者,他是修行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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