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写此文时,还没能享受Youtube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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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病友 于 2009-05-10, 23:44:02:

回答: 《我们的田野》 由 喜爱 于 2009-05-10, 22:28:45:

怎么一搜就搜到了,早期的新语丝刊物。不过当时他的‘格格不入’里似乎有篇专门写这首歌的,令我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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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们 荒 凉 的 田 野            

              ·赋 格·                


  张爱玲论及西洋音乐时,无意中暴露出她的“时代局限性”。例如,她用勃
朗宁的诗来形容最喜欢的“巴黑” (即巴赫,J. S. Bach) :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间一切都好了

  西洋文化到了殖民地,一般会走样。这个永远唱着赞美诗的“巴黑”形象,
大概是当年的上海和香港所需要的音乐化宗教。不过,即使是欧洲的听众,也曾
经长久地接受片面的、变味的巴赫。比张爱玲更早的罗曼·罗兰就一再描述对巴
赫音乐的感受:“令人想起大寺的阴影”。直到近年,欧洲乐坛才高度注重恢复
时代原貌,提倡用古董乐器和原版风格解释古代音乐。与七十年代以前的录音比
较,巴赫就像同一个人,穿了不同的衣服。

  没能见识巴赫的惊涛骇浪,并不妨碍张爱玲准确地体会她接触到的那部份巴
赫:“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在评论西洋歌剧时,她更有高妙的见地:“歌
剧的故事大都很幼稚,……却用最复杂最文明的音乐把它放大一千倍来奢侈地表
现着。……可是也有它伟大的时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压的音乐下从容上升,
各种各样的乐器一个个惴惴慑伏了;人在人生的风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不看
他站起来,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人类已经进化到无能为力欣赏这种奢侈的阶段,于是歌剧在世界范围内衰落
了。在中国,精工细作的昆曲早已式微;市井气息浓厚的京剧多一些生命力,也
只有残山剩水的风光。意大利歌剧的所谓“三大男高音”出尽风头,并不说明歌
剧兴旺发达,反而是衰败的迹象。

  必须动用放大镜,才能发现在寂寞中苦心经营的高洁志士。这些年,英国指
挥嘉丁纳 (J. E. Gardiner) 率领由他一手培植的蒙特威尔第乐团与合唱团,恢
复整理出一批原汁原味的十六-十八世纪歌剧。令人注意的是,几部古典正歌剧
(Opera seria) 如蒙特威尔第的《奥菲欧》、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幽丽迪茜》、
、莫扎特的《伊多梅纽》和《狄托的仁慈》里,某些男高音都改为女中音扮演。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复古措施。几百年前,这种角色应当由阉人(castrato)
演唱。阉人男高音,据说有正常成年男声无法企及的高度,但又具有独特的浑厚
感和持续力,不同于女声的音质。两年前,有一部法国传记电影《法里内利》描
摹了阉人歌星在当时的走红盛况。影片中,法里内利的声音实际上是由女中音和
男高音经过技术合成的。遥想当年,在金嗓子的持续高音下倾倒慑服的,不仅是
乐器,更包括所有的俗世观众。

  虽然慈禧乐于操练太监唱戏,中国的百姓看来并不曾领教阉人的歌喉。民间
的戏曲,倒也在演员性别与声音的对应上颇有讲究。早年戏班子里不许有女人,
男扮女装一概用假嗓。京剧后来有了女演员,仍旧操假嗓门儿。越剧过去也全是
男人上场,但矫枉过正的改革之后变成了清一色的女性剧种,原因值得深思。也
许,套用张爱玲的观点可以解释:舞台和人生之间的距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歌
声与真实人声的差异得以维持。

  《法里内利》终究是令人失望的拙劣电影。男主人公永远身穿高领的上衣,
或者在脖子上系一块手帕,挡住不应出现的喉结。阉割命根子的残忍作法,早已
随君主时代而彻底消失。帕瓦罗蒂之辈,竭尽全力也不能达到阉人的领域;嘉丁
纳宁可使用女中音,也不愿修改原作谱子。复古是做到了,可是女演员的音质,
能给人多少男性的联想?

  阉人歌者的声音,今人料定是无缘听见了。我猜想,那一定类似童声:清亮
而纯净,如行云流水,几乎没有性别的成份。小时候,听到过“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少年合唱团”在五、六十年代的录音: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联想到黑白电影里的五十年代:干净、简单,人人脸上挂着幸福的笑。

  七十年代末,我升入初中。音乐老师三十出头,梳着整齐的短发。她不像小
学的音乐老师那样弹笨重的风琴,而是拉明快的手风琴;也不大教唱应景的革命
歌曲,倒是时常自己刻纸油印五十年代的老歌。她的字相当清楚工整。第一次,
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第二次,唱《我们的田野》。后来,也学了些“台
湾校园歌曲”: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黄昏的乡村道上
    洒落一地细碎残阳

  男孩女孩,都还没有进入变声期。教室里回荡着南方山区“地瓜味”的童声
国语。放学路上,确实有一地细碎残阳,以及暮归的老牛。

  长大后,逐渐听说了五、六十年代的恐怖故事。黑白电影之于我,已完全失
去了魅力;而我也蝉蜕般地度过变声期,成为混沌的“男杂音”。很不幸,我还
是不可救药地喜欢童声,喜欢童声齐唱的《我们的田野》:

    高高的山上
    有雄鹰在飞翔
    ……
    一会儿在草原
    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

  究竟是喜欢童声,还是喜欢那种宗教般的宁静?再没听到这首歌——如果它
出现过,也一定被世纪末的喧声淹没了。近年,能听见的童声大多来自“维也纳
男童合唱团” (Wiener Saengerknaben) 。接连听了几个唱片,发现唱得最好的
的是巴赫、莫扎特的宗教作品:

  “我忠实地跟随您的步伐” (Ich folge dir gleichfalls mit freudigerSchritten)

  “愿永恒之光普照” (Lux aeterna luceat eis)

  张爱玲谈到的弹词、申曲,我还算熟悉;但她的时代毕竟远去了。我们这一
代,若像她一样追忆当年的流行音乐,绝不可能会心一笑于“价啊价,叽价价叽
家啊价”;而是:

    深深恋情
    哪能忘记
    ──爱人,你回来!
    快回到我身边来

  诸如此类。

  近半个世纪过去,天翻地覆。少了含蓄,多了粗露,再增加一点“气声”的
技术。但另一方面,传统的惯性又是巨大的:歌星仍旧“把喉咙逼得尖而扁”,
真真“五十年不变”。她唱老了一代人,而我们童年的田野里,已不再有暮归的
老牛。

  甜蜜蜜的邓丽君,客死他乡,甚至早于同样客死他乡的张爱玲。小邓唱了不
少,张女士只是恰到好处地说几句。她知道说得容易,所以话越说越少。五十年
前,还不兴“后现代”、“解构”的理论,但张女士的预言不可谓没有“超前意
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她漫不经心地在针头线脑的琐事中穿插一些这样的警句,又公然声称喜欢使
用“荒凉”之类的不祥词语。聪明女人的直感,胜过万千饱学之士的思维。我们
中国人历来乐观,不应像张女士那样诚实地把感觉公之于众,而要多唱“明天会
更好”。

一九九六年七月于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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