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快乐，但容易出大事儿
Original 张宏杰公号 我是张宏杰 Yesterday

01

每天打开微博，都会立刻听到一片“呱唧呱唧”的吃瓜声，欢乐的气氛扑面而来，如同进了孔乙己常去的那家小酒店。前天刚倒掉的霍尊，昨天又出事的张哲瀚（我这个名字写对了吧？），都是在我还来不及知道他们是谁的时候就倒掉了，让人感慨今年的瓜产量是不是会达到亩产十万斤？

不过也经常吃到假瓜。一个是说秦皇岛被救女孩忘恩负义，还有“哥哥”出来替她们道歉。刚吃下肚，女孩出来辟谣，“忘恩负义”是被制造出来的，“哥哥”也是假冒的。另一个是更前几天，北京新冠患者“携妻子闺蜜到三亚旅游”，还有“武汉海王”“找完前女友又找现女友”，都是刚吃下肚，就证明是有人刻意造谣造出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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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什么？说明即使亩产十万斤，仍然满足不了广大吃瓜群众的热情，很多人等不及瓜熟，开始自行造瓜，而且要造各种特殊口味的瓜。

为什么要强行造瓜？因为吃瓜太快乐了。每天都有人在微博上感慨，“又是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吃瓜的一天，太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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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来到了极乐世界？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快乐的极大丰富”，提前进入了共CHAN主义？

02

吃瓜快乐，天经地义。

乔纳森·海特说，我们之所以喜欢把别人的丑闻当娱乐，第一是因为别人的丑闻让我们心生轻视别人，并产生肤浅的道德优越感。第二，别人出事儿，让我们确认我们是安全的，产生庆幸感。

所以吃瓜是符合人类正常心理的。你很正常，请放心。

但问题是，如果耽迷于吃瓜，常吃有问题的瓜，甚至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每天等瓜，甚至造瓜，容易出大事儿。

一个是个人容易出事儿。

我微博上经常提到一个人，我老舅家的保姆（不要以为我老舅请得起保姆就是富人，他们老俩口身体不好，儿女又不在身边，只好请保姆）。保姆工资不高，年龄不小，六十多了。保姆家境很苦：老伴和女儿都有重病，全家只靠她当保姆这点收入。

但是保姆很快乐。每次我去看望老舅，她都要和我聊上半天。开头总是要聊一阵世界大事。比如问我，美果（东北话发音）是不是快不行了？听说那不少人得了新冠没人管，满大街PIAPIA走，走着走着就死一片。照这样，过两年儿美果该没人了吧？再比如问我，听说印度人治病都靠涂牛粪，你说咋这招笑呢？昨个我和你姐夫（提她老伴儿）笑半天。

她经常拿着手机上的各种消息给我看。我总是告诉她，大姐啊，你手机上传的那些消息，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假的不能再假的消息。她听了总是半信半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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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完世界大事，我总会问她一句，大姐，最近又参与什么项目没？可别再参与了。

为什么问她这个呢？因为这些年，她处于不断被骗的过程中。比如2017年，她花了五千元，买了所谓“五行币”，说了买了这个，将来发她80万。我发了好多“五行币”创始人张健已经被捕入狱的视频新闻给她，然而她还在等这80万到账。

去年，她又投了一个新项目，每个月交1180块钱，说是关于国家5g建设的一个项目，马云和另一个极为著名的人牵头的，在全国只招十万个人，晚了就参与不了了。说两年后开始分红，很快就能致富。我搜了无数关于这个项目是诈骗的信息给她看，劝了她多次，她终于在交了四个月钱后不交了。

这次，我问她，她说又参与了一个叫“富强联盟”的项目。我一搜，这帮骗子也太有创意了：这个项目据说是救援“互联网难民”的，说是国家把所有在网上被骗了钱的人都归拢到这个联盟里，以后会给这些人发大钱，每人188万。

这就是我与老舅保姆的日常：每年，我都会劝她跳出一个骗局，然后下一年，她告诉我，她进了下一个骗局。

有人说，你说的这个，和吃瓜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挺大的。

首先，经常吃假瓜，吃有问题的瓜，可以稳定地降低一个人的智商。

另一个，所有这些骗局，都是基于一个吃瓜模式：美国要完了，这些项目，可以帮助中国击败美国，在爱国的同时，你可以发大财。比如她之所以买“五行币”，是因为骗局制造者忽悠她，“发行五行币的目的是要打败美元霸权主义，代替人民币”。“只有五行币才能带领中国打赢货币战争、富裕全中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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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强联盟”也要求参与者必须是“爱国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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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在的这些群给她日夜不断发的这些国际新闻，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进行智商筛选，另一个是营造氛围。换句话说，是培养九菜。我写到这，相信你会想到前一段被抓起的另一个著名的骗子黄生吧？他的公号“黄生看金融”，起的也是这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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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正常吃瓜是有益健康的。智人之所以能力突飞猛进，远超其他古人类，就是因为智人爱八卦。八卦是交流信息的一种重要方式，八卦可以传播教训，让我们远离他人的错误。用学术的话来说，八卦是一种间接性的社会规范习得行为，八卦能够强化和夯实社会规则，是一种有效的社会控制机制。通过对某些行为的负面评价和反复传播，八卦承担了实际上的舆论监督功能，给违规者和潜在违规者以威慑，从而以最低的代价来规约成员行为。八卦也是一种低成本的宣泄和净化。

当然，八卦更能带来纯粹的快乐：“自由表达的畅快、发掘秘辛的兴奋、最小代价实现冒险的刺激。对自我的八卦会产生自我揭露的禁忌性愉悦，对他人的八卦则伴随着窥伺的战栗。”

但是，八卦，吃瓜，带来正面效益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瓜是真实的，或者基本真实的。

如果我们吃的是一个又一个假瓜，加了料的瓜，时间长了，从自我来说，自己会毫无疑问地成长为一根又肥又壮的九菜，从一个国家来说，也容易出大事儿。

什么大事呢？我们来看看一百多年前的一件大事儿。

04

义he团的兴起，基于底层民众朴素的“爱国主义”，基于民教相仇的历史背景，这些不是本文分析的重点。我想要说的是，义he团的兴起，与一个“瓜”有关，那就是练了神拳的人“刀枪不入”。

那么，当时的人都真的相信这个“瓜”吗？

应该说，即使在迷信氛围浓厚的晚清，一开始真正相信的人也不多。但是这个“瓜”越传越远，越滚越大，越来越熟。为什么呢？因为背后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催熟了瓜大家一起吃”的心理。

柳堂在《宰惠纪略》中自问自答说:“或曰,五六月间,不惟村农学之,间有读书人子弟,父兄亦不深禁;即不学,亦绝不以为非，而心向之。何也?”他自己回答说:“中国受外国凌侮,平民受教民欺压,人人衔恨,无以制之。一旦传闻义和拳烧洋楼毁电杆之奇技,明知非正,未始不足称快”。

明知道义he团这套不见得是真的，但是因为近代以来积累的民族屈辱，所以大家都暗暗希望这个事闹大，让大家痛快痛快。所以很多人参与传播。

义he团的兴起，有朴素的民族主义热情在后面推动。晚清确实有“莠民”倚仗教堂势力，导致民教相仇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动机“正义”，也不意味着传“瓜”吃“瓜”就是对的。大家纷纷大吃“拳民刀枪不入有能力驱逐一切西洋势力”的假瓜，结局并不美妙。

一开始，大部分人不管真假，都兴致勃勃地传“瓜”吃“瓜”，甚至是怀抱着正义感努力传“瓜”。事情发展到后来，那些参与传谣的人才发现事情不对，“瓜”可能会砸到自己身上，可惜已经晚了。

义he团运动中，有一个叫杨典诰的普通知识分子，写了一篇“庚子大事记”。一开始，他兴致勃勃地吃着一个又一个瓜，吃多了，他也相信认为义he团可能真“有法力”,“其术不止一端”，相信红灯照能“游行天空”。但是当义he团火烧了大栅栏，殃及无辜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一事件可能危及自己和家族的安全之后，他的态度变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事，开始指责义he团“其伎俩之尽于此矣”，以后不再传瓜，而是转为批评。

另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仲芳氏写了《庚子记事》，一开始，他也曾大量记载义he团的神奇之术，比如说义he团烧教民之家时,“四面指画,火即不能延及四邻”,“术亦奇矣”。但是,也是在义he团火烧大栅栏事件之后，他的态度变了，他发现这件事会演变成一场灾难，自己可能也会倒楣，开始批评团民“愚弄”群众，造成了一场“从来未有之奇灾”。

可惜，已经晚了。

可以说，义he团运动就是一个又一个假瓜的传播过程中愈演愈烈的。王照在《山东行脚记》里谈到，义he团运动时期，他在山东莱州府一带游历，听到的“街谈巷议,大抵不外‘天灭洋人’,‘李鸿章卖江山’,‘光绪爷奉教’，‘袁世凯造反’，‘康有为封六国圣人’之类。”对这些瓜，大家吃的兴高采烈，每天都有新瓜吃，渡过了一段非常开心的日子，但是你知道，最后被瓜砸到的不少。（本节参考李文海、刘仰东：《义和团运动时期社会心理分析》）

事实上，推动晚清历史走向的，也经常是一个又一个假瓜：“洋人剜眼剖心”，“教堂淫迷妇女”，“李鸿章侄子系东洋国的副(骑)马”。再往上溯，推动整中国历史发展的，也有很多假瓜的力量。最后的结果，我们都一清二楚。现在关于谣言与历史的书很多，大家感兴趣可以找两本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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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历史有一个规律，是“越渴越吃盐”，越苦越吃瓜。老舅家的保姆为什么沉迷于吃“各国人都处于苦难”中的瓜，为什么掉又一个又一个网络诈骗的局中呢？因为她太苦了，太穷了。她自己说，她周围的亲戚朋友，家里炕上差不多都躺着一两个病人，一多半的亲戚朋友也都参与了这个那个据说能很快发大财的“项目”。

今天在网上，很多人也是一边叫苦，一边吃瓜。生活越苦，吃瓜吃的越起劲。越是大的明星倒掉，大家越开心，越充满正义感。

前几天我写了一条微博，“地狱里需要花钱雇工作人员吗？可能不需要吧。每个鬼魂都在拼命要把别人送上刀山，推下火海。所以我感觉地狱当中的鬼魂也有快乐的时刻，因为看刚入火海中人的挣扎，就相当于吃了个淋漓的瓜，可以暂时忘却刀山上的苦痛。”这条发了不久，善良的粉丝纷纷提醒我主题思想不和谐，要小心，于是我把它和谐了。

但是，今天我还是要花一上午的时间，来做一件我很少做的事，就是写一篇急就章，，来表达一个观点，那就是吃瓜得有节制，特别是要学习一点能力，辨别一下瓜的真假。每天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狂欢，真的有可能“娱乐致死”。

几天前我看到@尹建莉 的一篇微博，感觉写的很好，转录如下：

世界很乱，事情总是在千变万化。但其中的一种稳定就是大众的“娱乐至死”心态。当今的互联网更放大了这种心态，也放大了参与度。

我们所看到的很多事很可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另有真相，有的随着时间会水落石出，有的永远沉入湖底。

齐声欢呼或群情激愤都可能只是一种娱乐心态，而非思想。

人类进步需要思想。

还有：

觉察一下自己，避免陷入某种网络狂欢，尤其避免落井下石的发言。因为人类是一体的，每个个体的痛苦都会转化为集体能量的一部分，所以那烧死女巫的狂欢其实造成的是整个人类的业力。世上没有真正的看客，只有共同的受害者。

不要小看你说出的一句话，尤其不要随便踩踏别人，自己的痛快绝不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爱自己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业是我们每一个人一起塑造的，将来的果也需要我们一起承担，一个也逃不掉。

最近这次和老舅保姆聊天，让我深感不安，因为昨天她又给我分享了一个瓜：说是有一架飞机又掉下了来，一百多个去旅游的富人，都摔死了。

我问，中国的外国的？她说中国的。我说这不可能，要是真的，微博早说了，电视早报了，我也会比你更早知道了。

保姆说，谁知道真假，反正我看了高兴，这帮富人，哪有好人。

这话让我悚然一惊。联想到这个保姆平日信佛（信的是一个台湾人传的一个很奇怪的法门），经常说什么末日，说到了那一天，不管穷人富人都要一起走，我意识到，确实有一些人，特别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可能盼着出大事儿。

慈禧太后是怎么死的？夏天吃瓜，吃多了，连日腹泄而死。所以，虽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我还是提醒大家，吃瓜要谨慎，先问问真假。吃瓜太快乐，早晚变成瓜。那些批量制造假瓜的人，你们也最好积点德，因为报应不爽。（在一大堆欠稿的痛苦中花了一上午匆忙草就，行文未推敲，请大家谅解）